紅尾雪蜥的春分

柏德之門3的後日談


在門衛開門之前,他預先防備地揪緊衣領,不想讓任何一點寒氣滲入領口的縫隙,另一手扯了扯帽緣,把面部遮得僅能瞧見一雙銳眼。但是這年的冬爪月尤其嚴酷,敞開的門縫只溜進一陣狂風就逼得他闔上雙眼,兜帽差點吹飛,要不是他那凍得毫無知覺的手指緊抓外衣,恐怕整張臉都要染上白雪。即使他的體質比一旁的人類更抗寒,但是只消一絲冷風溜進衣袖,足以讓他顫得不願舉步,凍得渾身打顫的門衛只得在後方催促他,他才能勉強地朝前只踏了幾個步伐,大門就毫不留情地在他身後關上。

早些啟程或是晚點出門可能比現況更好嗎?他問自己。然而今年的暴風雪來得很晚,他也已經拖延得不能再拖,再晚啟程就趕不及了,他只好咒罵兜裡那封邀請函的發帖人,但在風聲呼嘯下,他也僅在雪中猶豫了一會便按照預定路線出發。

他可以沿著灣岸走,風景更好,路程也更簡單,但他就得冒著被暴風雪吹進劍之海的風險,冬季的海水甚是致命。所以他決定走貿易之路,不過抵達這條陸路前的危險也更多,暴風雪反倒在這時給足了掩護,沒有生物喜歡想在這種天氣裡遊蕩,除了那些在冬眠結束前提早醒來的倒楣鬼。

一路上他很少停留,但是他能在森林裡解決幾天的糧食,因此決定進入「巨魔利爪」,顧名思義是巨魔棲息的地區,不過暴風雪讓危機四伏的森林顯得異常寂靜,想必會在這個時節遊蕩的活物也只剩他了。

冬天裡能吃的東西不多,但在極寒的時候深雪底下反而能有意外收穫。他把厚雪裡挖出的凍死野兔放在篝火旁退凍,用唯一的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實,縮著肩膀,將身子蜷得小小的,好讓身後的樹幹能為他擋擋風,他邊啃咬乾糧,看著冬眠枉死的毛皮一點一點地被簍火融化。

強風終於在傍晚暫且消停,厚雪吸收了林間所有聲響,寂靜中僅剩柴火燃燒,他已經很久沒與寧靜獨處,因為城裡總有各種聲音,談話聲、叫賣聲、馬車聲,偶有刀劍敲擊或沿街互罵,普通的宅子是擋不住這些充滿親和力的騷擾,即使到了月星高掛的時刻,乞丐的呼嚕聲或是宵小的踉蹌也會打破深夜的沉靜。

這些親切的噪音反而讓他暫時忘記自己的獨居。

樹枝斷裂聲讓他回神,他抬眉望向聲音源頭,簍火讓他看清那頭乾瘦的灰狼,兔肉的香氣吸引牠不畏火光地靠近,牠強裝的勇氣被他收盡眼底。嚴冬總會喚醒失眠的野獸,牠們睡不回赴死般的長眠,也無法在死寂的嚴冬裡保持清醒至早春,飢腸轆轆的生存意志終會驅使牠們化成骨瘦如柴的怪物。

他的手摸向腰間的匕首,野獸的目光死盯著他,考量到發帖人可能的擔憂,他可不能輕易橫死森林。他抽出匕首俐落地切下一條兔腿,將不必要的慈悲拋向雪堆,灰狼驚愕地朝後蹬了一步,又著急地將吻部戳進厚雪,毫不遲疑地啃食眼前的施捨。

難道牠就不懷疑那條兔腿可能摻了毒或下了咒嗎?他問自己。但是光看灰狼缺乏脂肪的乾扁腹部,答案不言而喻,縱使牠挖出雪下的烏頭根,恐怕也會當作臨死前的最後一頓餐食。

灰狼嚐到甜頭仍未遠去,他扔了幾塊石頭嚇退牠,劃清彼此的界線後便鑽入簡易的帳篷。清晨,風聲再度響起,簍火旁的積雪只剩一個躺過的窟窿,早已不見狼影。



巨魔森林的一夜遭遇讓他沿路警惕,他抵達貿易之路前沒再與任何活著的生物對峙,途經龍矛堡的時候也只遙望白天的火光,轉而夜間趕路。

當他瞧見逐漸平穩的路面與車輪的雪跡,便在路旁窩了半天,果然攔到一輛滿載乾柴的篷車,他向駕著韁繩的半獸人塞了不少路費,那個大傢伙才替他騰出一個不太大的空間。即使一路上被成堆的木材敲得滿身瘀青,他也不吭一聲,抵達匕首灘的時候才對著討要尾款的司機亮了腰間的武器,他本來不想這麼做的,但他餓得能啃光那堆乾柴,少爭半句也省些力氣。

也許剛出門時遭遇的暴風雪已經是今年最後一場了,因為每天的溫度都在回暖,但也無法中止他的趕路,他沒在匕首灘的小城停留太多天,只有稍作休息與補給,被撞好幾天的瘀青至今還未消退,所以他租了匹馬,打算就這麼騎完最後160公里。

策馬的最後一段路用不到兩天。儘管從南門進城後人生地不熟,但這裡終歸是一座整治有理的大城市,他在大道旁的「紅護手」歇歇腿,順便打聽邀請函的地址。雖然「紅護手」從外觀看上去是間酒館,但是他進門後注意到陰影裡的低聲談話與沉悶的氣氛,總覺得「紅護手」比起酒館更像是地下勾當的商談會所,他迅速掃視一遍,選了個靠窗的偏僻位置坐下。

未料,腰上圍著一條髒布的禿頭大鬍子逕自端上燉肉,他被對方的舉動驚得向後仰,但他懸在空中的手都還沒攔住禿頭大鬍子問個明白,那禿子就轉身走回檯前。

眼前的燉肉香氣四溢,他還未發覺的時候早已舀了一勺送進嘴裡,還是熱的呢,不免有些燙口,嚐起來像是巨魔森林裡吃過的凍死兔肉,只不過是味道更好的那種,隨後他又舀了好幾匙,雙手捧著湯碗連殘羹都一飲而下。

未料,他才滿足地放下湯碗,大鬍廚子早已站在一旁,手拿的啤酒杯咚的一聲放上桌,手腳俐落地收拾空碗又轉身走回檯前。

離店時他杵在櫃檯前數著盤纏,完全沒算準自己是續了幾盤又喝了幾杯。未料,他還沒開口問上半句,那位臉部毛髮茂盛、頭頂卻不然的寡言店主只從他手裡拎走幾枚數額不大的硬幣。

就這樣?也許是他的眉目露了餡,這位善於招待旅人的先生只朝他撇了一眼,就別開臉對他擺了擺手,這是他26天裡遇過最和善的活物,寡言的店主甚至在他多添小費的時候,猛地往他手裡塞了張城內地圖,他才離開這間不可貌相的酒館。



走沒多久,他很快就按照地圖找到邀請函上的位置,當他站在門口尋思安置坐騎的時候,門悄悄地推開,隨即露出一張小臉,怯生生地向他問候,他走上前報了大名。

紅尾。儘管他的身子既不紅,也無尾。

最近當他說起自己的新名號,眼前提問的人總在擅自臆測後,用著幾乎憐惜的眼神看向他尾椎的一片空蕩,他也已經習慣這些人自作主張的幻想,他也懶得解釋那些莫須有的悲慘故事,任憑初識的人繼續猜想。

只不過這孩子的遲疑既不是憐憫也不是膽怯,見狀後他頓了頓,才重新說了以前的名字,門僮這才聽懂人話,稚嫩的臉頓時換上舒坦的表情,快步地跑回屋內,不一會兒才像是忘了賓客似的折回門口將他領進屋。

他走了26天,雖然途中乘了車、騎了馬,甚至在風雪肆虐時歇了幾天,但他依然是最早抵達的人,法師──屋主兼發帖人甚至還沒返家,門僮說暴風雪太嚴峻,法師臨時因公出了趟差。那孩子其實也不是門僮,根據翼貓的說法,那是法師尚在指導中的學徒,負責關照提早抵達的賓客,雖然動作勤快但是性格認生。

等人到齊前他也無事好做,只能在塔裡的圖書室閒晃。他起初是想做個姍姍來遲的客人,妄想自己遲到的時候滿懷歉意地問候其他人的揶揄,熱熱鬧鬧地。他也不用像現在這般無趣,還顯得有些孤僻,那學徒一天到晚在對上眼後失措開溜,把兩人一貓的屋子過得像是他一人獨佔似的,不免讓他想起窩在家裡的時候那令人生厭的獨居感受。

他想著要不就騎回「紅護手」找鬍子店主討點燉兔湯也好過現況,但他更怕落下任何一位像他一樣提早赴約的朋友,他也只能找個看得見門口的二樓窗台,窩在窗前數著逐漸回暖的市集廣場今天又聚集了多少市民。

他有多久沒盯著人群細瞧了?他問自己。他在城裡的宅子起初是在地下,但是連日過著日出日落都無法知曉的生活實在是難熬,於是搬進地面一間無人廢屋,甚至收拾了已經乾硬染色的血跡與屍塊,等到房屋所有權人突然現身的時候,對方也沒多說什麼,低價轉交產權。

地點也挺好的,白天的時候能在窗前瞥見人來人往,感覺終能想起自己是住在城裡,但他也因此想起自己住在地底的初衷,害怕一個失手將過路人生吞活剝,然後再度忘記自己是誰,忘記兇殺的過程,忘記舊身份與舊名字。

他好不容易搬到地面卻又拉上窗簾,再度過起日出日落都無法知曉的生活。

二樓與廣場的距離產生了美感,在市集廣場晃蕩的閒人踏著積雪,身披毛皮大衣,把全身捂得嚴嚴實實地,沒露出半點皮膚。

以前的他學會不把活物當作「生命」看待,後來的他學著不把「生命」當作活物,把這些過路人都看作雪地裡緩慢滾動的松果,畢竟他不是齧齒類,所以不會把松果當作食糧,更不會把視線所及的松果啃得精光。

學徒敲了他的房門,端了杯熱騰騰的香料酒,膽怯的雙頰染上紅暈,肯定是偷喝了吧,不過他對此沒多說兩句,謝過之後,那孩子便溜出房門。


第二位抵達的是牧師,她渾身沒沾上半點雪屑或水珠,他想著這人是一如往常的乾淨俐落,嘴上也是不著痕跡地調侃,這正是他懷念的。在法師抵達前他們聊了不少,主要都是她在說,而他在聽,直到天色漸黑,法師──同時也是屋主與發帖人,這才現身。

隨後的幾天,賓客陸陸續續都到了。德魯伊、盜賊、星界戰士、豎琴手與遊俠,只有法術士和野蠻人晚了幾天,肯定是地獄耽擱了他們,冬季的地獄是不打烊的。

人齊了,雪也融了,市民聚集在廣場上慶祝春分,這也是邀請函上寫的招待,沒參與過的與參與過的人都歡快了,喝過了頭也吃撐了肚。

地底是看不見這般光景的,冬日的和煦逐漸讓松果卸下毛皮,露出皮膚,以前的他會悄悄混進人群摸走一顆沒人發覺的松果,在小巷的陰影裡啃食殆盡。

「你還會夢到嗎?」牧師問起,她坐在他身後的沙發上。

法師在書房趕著處理那些不該於休假時忙碌的工作,其他人更享受慶典的氣氛,他只要朝廣場仔細瞧瞧就能點出他那幾位朋友。

「不會了。」他說,盤腿坐在二樓窗台望向廣場,啜了一口香料酒。

「我聽說你換了新名字?」她換了語調說著,雖然換過話題卻也沒偏離多少。

「只是混淆視聽的綽號罷了,依然不太喜歡隨時被認出來的感覺。」他答道。

「嗯......『紅尾』,我以為你會取得更普通一點,」她笑了一聲,「這跟你原來的名字不都像是稱號一樣嗎?」

「你不也是嗎?」他知道牧師就是喜歡享受這種互相調侃。

「彼此彼此。」雖然他沒有回頭,但能從聲音裡感覺到她一邊說著,一邊嘲諷似地鞠躬。



春分慶典只持續5天,他卻感覺更短,好似沒說上幾句話便結束了。他們陸續離開法師宅邸的順序就跟抵達時一樣。來的時候他是第一個抵達,走的時候也是最後一個離開,他在門口向每個人道別,彷彿他才是發出邀請函的屋主。

「你現在知道我住在哪了,有空常來。」

他回望,看向聲音的源頭,腳邊蹲著翼貓的法師說的不是應酬而是寄託的約定,代表其他提早離席的夥伴向他發出祈求赴約的邀請。

他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知道,即便所有夥伴的行蹤成謎,但是最難以掌握近況的人反而是解散之後一直沒有離開柏德之門的他。他們起初接納了他的孤僻,放任他的失聯,但是他很安靜,太過安靜了,一個柏德之門英雄彷彿死了般銷聲匿跡。

沒過多久,同樣住在城裡的豎琴手三天兩頭就往他家門口確認生死,他偶爾會在夜裡瞥見盜賊的身影,德魯伊也直往他家寄信,而牧師則說他的行為是一種贖罪,她能夠理解。他對此慶幸,但是她的猜測也許仍偏差了點。


有時候他會希望自己永遠沒有想起人生最初的模樣,想起自己是如何從神血誕生,如何回應父神的寵愛,如何不帶任何累贅的完美無瑕,然而他的尾椎始終牽著一條無形的、腥紅色的劣質尾巴。

他被姊妹背叛時斷了那條尾巴,他重生為全新的人卻眷戀尾椎的撕裂傷,他倉皇地尋找丟失的紅色尾巴,儘管他從不需要它,他不需要祂的寵愛也能過得更好。

他匍匐在鮮血與骸骨形塑的濕地,吸食腐敗的沼氣,任其侵蝕骨隨,他委身於父神假意的慈悲,毫不遲疑地啃食雪下的烏頭根。他與父神血脈相連,他與兄弟姊妹同源同根,當他吞食讓人發癲的毒物時,從沒想過擺脫,所以他感謝他的姊妹,感謝她替他斬斷那條紅色尾巴。

守墓的錄命者賦予他嶄新的龍生,他也對此無比感激,他卻為拾回的早年記憶感到恐懼,他憂心這只是一場嚴峻的寒冬,他擔憂自己會在早春來臨前從冬眠裡早醒,他畏懼自己幻化成飢腸轆轆的怪物,他會混入人群,獵殺他不該吃食的松果。

錄命者問過他,汝何故未曾尋求陪伴?

「我害怕。」他說。他恐懼自己的瘋狂會在某夜成為現實,吞噬他在乎的一切。

所以錄命者將他的夥伴聚在一起,如簍火般圍繞身旁,融雪,讓春風鑿開凍土,當他冬眠的夢魘結束之時,睜眼,已是和煦的春分。


擺脫「邪念」的他終於能對法師──對他的夥伴,這麼說了:

「我會再來拜訪的,在今年的綠葉轉紅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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