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滴藍血<6>

 Jayce杰西/Viktor維克特(Arcane: League of Legends;中世紀貴族騎士AU)

↪前集 最後一滴藍血<5>

  • 本章有惡夢與戰爭的血腥描寫。

譯名採用台版,供對照:

  • 杰西·塔利斯=Jayce Talis
  • 喬帕拉=Giopara
  • 維克特=Viktor
  • (原創)坎浦卡斯基=Kapkaský
  • 希梅娜·塔利斯=Ximena Talis
  • 范德爾=Vander
  • 希爾科=Slico
  • 麥羅=Mylo
  • 克萊格=Claggor
  • 菲艾奧萊=Violet
  • 爆爆=Powder
  • 凱特琳·吉拉曼恩=Caitlyn Kiramman
  • 里奧=Rio
  • 本索=Benzo
  • 皮爾托福=Piltover
  • 佐恩=Zaun
  • 福根酒莊=The Last Drop


沉重的呼吸聲在頭盔裡迴盪,視野被金屬切割成一道橫置中央的狹窄小窗;從頭盔的開口看出去,就像趴在漆黑房間的地板上,從門板下的縫偷窺外頭的光。你無法看清自己的動作,甚至無法低頭看自己的胸口,只能憑藉日常鍛鍊的肌肉記憶拾起武器。杰西攥緊手中的劍。

蒙坦特大劍(Montante)是希梅娜飄洋過海的嫁妝,準確地說,這是杰西的父親為她鍛造的思鄉情。他在木炭爐反覆加熱與摺疊來自海岸半島的鈍鐵塊,讓碳粒滲入其中形成鋼鐵,與佐恩鐵礦的固執相比,他的另一半溫柔且富有彈性。柔軟作劍身,剛硬作劍峰,從佐恩熔爐誕生的鋼鐵兼具堅硬與柔韌的兩種特性,在鐵砧上以她的故鄉藍圖敲打成高過半個人身的大劍,有著四十五吋長的劍刃、十三吋的劍柄,以及雙手劍標誌性的倒鉤,尾端的配重球刻有母親的姓氏與父親的鍛造鎚。

海上商隊塔利斯與佐恩鐵匠喬帕拉的摯愛結晶。

杰西的右手握在劍的護手下方,左手穩住劍尾的配重球,劍尖貼地;杰西的左肩出力,腰部放鬆,柔軟地以身體為中心向後扭轉,他的左手拖著劍首向後拉,劍柄自然地被沉重的離心力帶動。

從右下挑起,往左上回擊。

諾克薩斯的盾兵誤判了杰西的動作,被擊中臂甲的時候整個人向後彈開,鬆開了手中的盾牌,杰西知道對方的左手現在肯定是發麻著,無法反擊,所以他沒有停下動作,雙手操作劍柄在空中向下迴旋,將劍收回身體後方,調整劍勢,他的左手現在高舉過頭,右手貼在耳側,良好的起手;接著,左手迅速下拉,以右手為軸,將大劍揮向前方。

金屬重擊頭盔,倒地。

杰西沒有看見鮮血與肌肉抽搐,沒有聽到哀鳴與頭骨碎裂聲,然而鐵片的表面以一個不合理的曲線向內凹陷,這樣是最好的,杰西的胸口沒有一絲猶豫與顫動。

沒有預期的死亡,便沒有痛楚。

突然,杰西的耳邊轟鳴作響,地面顫抖。巨獸的嘶鳴劃破空氣,杰西猛然抬頭;千軍萬馬的狂獵正朝他奔馳而來,馬蹄踏碎了來不及起身的劍士,座上騎士將手中的鴉喙長槍鉤入脖頸下的縫隙,深深刺入盔甲最為脆弱的地方,一瞬間,鮮血噴湧而出。

杰西的腦袋一片空白,擺脫不了鼻腔裡的焦土臭,血腥味滲入他的喉嚨,,巨響從四面八方襲來,擾亂他的方向感,諾克薩斯的箭雨頃刻間覆蓋整片天空,重裝騎兵在長弓兵的掩護下撕裂了戰線。杰西在撤退的途中被倒地的死人絆倒,他立刻撐起上半身,一個身影卻沉悶地倒在他的視野中。

杰西的心跳一滯,戰場的悲鳴與吆喝逐漸抽離,死寂隔絕他的感官,他長久以來磨練出的冷漠,崩潰了。杰西的雙手迅速抓住那瘦小的雙肩,將那具身軀翻向自己。

棕色的頭髮從頭盔下岔出,髮尾有著不規則卻熟悉的灰白。

拜託......

鮮紅的污漬玷汙了深藍披風上的白馬。

不要!

杰西顫抖的雙手扯掉頭盔,祂的額前髮絲因泥土與血液結成塊,杰西伸手撥開潮濕的瀏海,目光對上金色的雙眸,但是放大的瞳孔卻沒有任何收縮反應。塵土抹滿祂的肌膚,看不出原本的蒼白臉色,每一次杰西拖著祂的肩膀拉進自己的懷裡,都會滲出更多鮮紅液體,徹底浸滿破裂的鎖子甲,濕黏的觸感沾滿杰西的雙手,滲進指縫,濃稠的死亡氣味在鼻腔裡盤旋,足以讓他乾嘔。

杰西依然沒有看見瞳孔縮放,沒有聽到輕喚與嗚咽,懷中之人的頸部以不合理的弧度彎曲,從軀幹缺口洩出的生命浸染他們身下的泥地,形成絕望的水窪,杰西浸泡其中,感受不到一絲溫度。

維克......!

一道陰影從上方襲來,杰西猛然回頭,伸手摸向腰側的匕首──

抽刀,揮出!劍峰卻刺入空虛。


杰西劇烈喘息,額際滲出冷汗,直到他的雙眼適應光線。他現在在哪?他尋找著巨響、血味、煙霧與吶喊,但是,什麼也沒有。指尖感受到纖維的質感,布料摩擦的聲響從窗邊傳來,杰西終於看清眼前的木板牆。

外頭的風吹動窗簾,光線從窗邊流入房內,他正坐在福根酒莊客房的床鋪上。杰西放下匕首,抹了抹臉。沒有戰爭,沒有死亡,沒有那具模糊不清的屍體。

自從杰西加入騎士團,回復規律的晨間訓練與作息後,惡夢的次數愈來愈少,但是很顯然地,他還未能擺脫這種已經滲入日常的疲憊。當他睡在家裡的時候,母親會因為他的夢囈而心疼,他必須一遍又一遍地接受同情的目光,讓年邁的母親為他心碎;那些惡夢驚醒的日子總是無法獲得充足睡眠,睡了一整夜也無法消除他的疲憊,他將會拖著沉重的身軀,從日出到日落反覆閃回戰場的煙硝與金屬的轟鳴。

而今天就是那種壞日子

兩聲木頭的沉悶敲擊讓杰西回神,他看向門板,門縫下的光線露出人影,還有疑似手杖的陰影。

「塔利斯,如果你醒了,請下樓吧。」

在杰西回應前,門外的人已經離去。



細小的人聲與清脆的笑聲從酒吧傳來,但是杰西只認得其中一人的聲音,他扶著樓梯扶手向下走,轉向酒吧的方向想要看清人群。

「噓。」維克特站在樓梯下,一根食指舉在嘴前,他接著轉身走向門口。

杰西躡手躡腳地下樓,瞥見酒吧的一雙人影。

杰西先看到范德爾的背影,他哼著曲調,輕輕地、富有節奏地左右搖晃,他的腳步緩緩向後踮,原地轉圈。另一個人靠在范德爾的懷裡,黑色的長馬尾垂落胸前,瘦長的臉頰與尖挺的鼻梁神似維克特的五官,半邊臉有著已經癒合的舊傷;范德爾將臉埋入那人的頸窩親吻,懷中的人咯咯地笑起,他們的雙手緊握在胸前。

他們的臉上洋溢幸福,隨著范德爾哼唱的曲調一起慢舞著,緩慢地旋轉,直到下一圈,杰西看不見他們的臉。杰西輕放腳步,靜靜地走出宅邸。

杰西在馬廄前方找到維克特,他正收拾著馬匹身上的包袱,他轉向杰西,從頭到腳掃視一番,表情迅速地變換,隨後朝杰西扔出一個蘋果。

「他們會這樣持續待著一段時間,我們得自己找個地方休息一會。」維克特說,手裡提著一個背袋。

也許維克特在門外聽到杰西那些可怕的夢囈,也許他看透了杰西臉上的疲憊,因為他沒有問候杰西的睡眠品質,沒有指出杰西暗沉的眼袋與坍塌的髮梢,他溫柔的凝視早已透露無聲的關心。

「謝謝。」杰西說,向維克特遞上的蘋果道謝,以及那些體貼的沉默。

「剛才酒吧裡的那位是......?」杰西咬了一口蘋果。

維克特邁開步伐,當他開啟話題的時候,杰西試圖在物理與精神跟上他的腳步,「我的父親們在我15歲的時候再婚。」

所以范德爾之外的另一人確實是維克特的父親,也難怪他們的五官如此相像,都有著如刀刃般冷冽的美。

「范德爾......」維克特扭動嘴角,斟酌字眼,「是個很好的繼父,溫柔可靠的大塊頭,希爾科也是很好的父親,只是有點嚴厲,而且我的母親過世後他就不太笑了。」

「但是范德爾來了之後就不一樣了,以前只有我跟父親和祖父三個人,那之後家裡擠滿了人,」維克特數著手指頭,「范德爾有四個養子,麥羅、克萊格、菲艾奧萊,還有爆爆,他們又吵又亂,爆爆每天黏著我,麥羅總是帶頭出餿主意,菲艾每次出拳都下手太重,雖然克萊格安靜不惹事,但他也無法阻止任何人的頑皮──」

維克特嘆了口氣卻面帶微笑,欣喜從他的嘴角蔓延,他轉向杰西,「抱歉,我說太多了,是不是很無聊?」

「一點也不,聽起來很棒,我會想認識他們。」

「我也希望能向你介紹我的弟弟妹妹。」他們相視而笑。

「我沒有這種大家庭的經驗,」杰西脫口而出,維克特的專注聆聽反而讓他的臉頰熱辣辣地,「皮爾托福的屋子裡只有我跟母親兩個人,這沒什麼不好,只是......如果母親忙碌的話就只剩我自己了。」

「我聽說吉拉曼恩爵士和你從小就認識,她知道你要入團就和我說了很多。」維克特的語氣裡流露出安慰。

「噢、是嗎?我希望凱特琳說的都是些好話。」他笑得靦腆,維克特卻搖了搖頭,兩人笑出聲。


他們在一扇山壁上的大門前停下腳步,門框由巨大的石塊砌成,延伸至山壁,維克特拿出一把陳舊的鐵製鑰匙,解開門上的大鎖,推開了門。

門軸年邁的低吟著,門後是一段向下延伸的石製樓梯,樓梯盡頭被黑暗吞噬。維克特將袋子甩在身後,一手撐著拐杖,另一手用油燈逐一點燃牆上的火炬,那些火炬的金屬基座古老且生鏽,向下延伸的隧道也充滿著老舊的氣息以及淡淡的酒香。

「跟緊。」維克特遞給杰西一個點燃的油燈。

他們走下樓梯,直到有稜有角的人造石塊逐漸變得原始,牆面不再保有人工的痕跡,直到他們抵達洞窟的底部。洞窟裡擺放著木架,上頭堆滿以蠟封口的酒瓶,酒精氣味也隨之濃郁。

一個鐘乳石洞酒窖。

杰西抬起手上的油燈,但是油燈的光源太弱小,無法照亮頭頂上的空間,直到維克特點燃了牆邊全部的火炬,杰西才能看清鐘乳石洞的全貌。天花板佈滿乳白色的石柱,彷彿巨獸的尖牙,地面的石筍一直蔓延至盡頭,維克特走向深處,杰西快步跟上了,忐忑地深怕被丟下。無垠的黑暗與未知確實令人生畏,但是大自然的生命力也讓人為之敬畏,因恐懼而劇烈的心跳切切實實地參雜了興奮。

維克特脫下長靴,動作熟捻地坐在水邊的巨石上,杰西見狀也找了個合適的位置歇腳。

「這裡......簡直歎為觀止。」杰西沉默許久後終於忍不住開口。

一整座湖泊潛伏在洞窟深處,如同沉靜的黑曜石鏡面,映照著垂落的鐘乳石與火炬的微光,水面毫無波瀾,彷彿時間在這裡停止了流動,然而耳邊卻充滿細碎的回音,水珠沿著頭頂的鐘乳石滑落,擊碎湖面的寂靜,泛起一道道漣漪。洞壁的石灰岩覆滿水霧,空氣中混合著獨特的氣味,泥土、苔蘚與酒香,當微弱的濕冷氣息從無垠的洞窟頂端降落,湖水宛如揚起一層朦朧的薄紗,彷彿整座洞穴都在吐息,在黑暗之中緩慢呼吸。

維克特點頭回應,他望向湖水分了神,「我真懷念這些。」

「貴族......經常需要社交,那些毫無頭緒的對談只是為了炫耀虛榮,他們如果能少說多做,該有多好,」維克特咕噥著,「我也就能更好地控制住自已的脾氣。」

「深有同感。」杰西附和,因為維克特的嘲諷而笑了起來。

「以前每當我需要冷靜的時候,總會來這裡,」他低頭看向湖底,「也能來看看里奧(Rio)。」

「里奧?」杰西順著維克特的視線看向水底。杰西看見一條細長的粉膚色繩索在水裡蠕動,他定睛一看,那個狹長的身軀旁還有四隻小爪,一隻四足的肉色鰻魚攀附在岩縫間。

「里奧是什麼?」杰西不經問起,他從沒見過這種生物,如果牠們有腳,那肯定不是魚類,對吧?

「洞穴蠑螈。」維克特答道,「你看,又是一隻里奧。」

杰西看見第二隻蠑螈游入視野,他疑惑地看向維克特,「你不會是把他們都取叫里奧吧?」

「當然不是,如果有斑點,牠就會是俄里奧(Orion)。」維克特頓了頓,彷彿陷入沉思。

獵戶座(Orion)......月亮女神阿提密斯用弓失手射死了自己的丈夫,她只好將死去的俄里奧放到天上,從地面遙望摯愛化成的星座。

「噢,牠在那邊。」維克特指向水中。

杰西跟隨維克特手指的方向搜尋,最後看見另一隻洞螈,但是身上有三個並排的斑點──如同獵戶座的腰帶。

「這裡的每一隻蠑螈都很珍貴,牠們稀少又罕見,」維克特的目光追尋著湖底生物,似乎正在清點數量,「即使翻遍整個佐恩,我們也只在這個鐘乳石洞發現牠們,水質對釀酒很重要,而洞穴蠑螈又對水質很敏感,任何汙染與突如其來的環境變化都會導致不可逆的突變。」

「突變?」杰西突然覺得這些粉膚色的小生物長得有點像苔蘚地面出現的蠑螈,只不過森林裡的蠑螈大部分都是深色的。

「雖然牠們不需要陽光,在湖裡不吃不動也能活很久,但是一旦離開原本的環境就會開始突變,膚色會變黑,皮表長出凸起;里奧不像外頭那些蠑螈,牠們不會進化,反而永遠『卡在』這個狀態,所以一但開始突變,直到死去也無法結束這個過程。」

待在這個無趣的地方,維持永生;或者見識外面的世界,然後赴死。

洞窟的濕氣讓杰西的髮絲貼在額上,他無意識地撥開,然後注意到維克特的頭髮也因為濕度顯得蓬鬆。維克特交疊雙手趴在巨石上,望向湖底,似乎下一秒就會在這裡打起瞌睡,他看向湖底的時候,眼神帶著親切感,彷彿這些神奇的小生物是某種命運的隱喻。

杰西突然想起一根拐杖握柄上的爬蟲類圖騰,他立刻看了一眼維克特的拐杖,正靠在岩石旁。

「據說第一任莊園主人鑿開這個洞窟的時候,發現了牠們,從那以後,我們歷代守護這個酒窖和洞螈,」維克特盤腿坐挺,望向洞窟頂部的石柱,「除了酒莊的人,沒人能夠進來。」

維克特的視線掃過杰西,不經意地與他的目光糾纏片刻。

「杰西,你說你來過佐恩,那麼我想聽聽......」維克特低下頭,假裝撥弄岩石的表面,但似乎是刻意減輕他對杰西的壓迫感,「是什麼將你帶到這裡的?」

杰西調整姿勢坐直,雙手自在地撐在身體兩側,他靜默一會後,讓思緒自然而然地從嘴邊滑出,「漢默丁格是我就讀皮爾托福大學的老師,他提過......佐恩是個值得工匠拜訪的地方。」

「噢,而且他還說過他有個得意門生來自佐恩。」杰西笑著說,與維克特四目交接,但是他立刻尷尬地撇開,感覺自己的耳尖發熱。

「但並不是所有皮爾托福人都這麼認為,所以我想親眼見識一下佐恩,剛好我對於自己該前進的方向有些......一籌莫展了,」杰西突然看了一眼水邊,滴落水面的漣漪驚嚇了一隻洞螈,牠迅速游走,「我想賭一次試試看。」

「那麼結果是......?」維克特問道。

杰西的腦海突然閃過藍圖上的V字簽名,當年他每天造訪工匠的商店就為了翻閱那些設計圖,杰西甚至留了一堆他修改過的草稿與口信,只為了與這些發明的設計師本人見上一面,即使杰西最後徒勞而返──

「我找到想追求的人生目標了。」杰西篤定地說,刻意看向維克特,他多麼渴望自己推斷的答案能被證實。

維克特卻只是平靜地回望,杰西無意識地揉了左腿,「雖然我沒待多久就前往邊境參戰,但我仍然想知道『他』在哪,又在做些什麼。」雖然杰西也確實是為了尋找的蹤跡才加入邊境戰爭。

誰?」維克特的提問劃破杰西的思緒。

杰西眉頭緊蹙,如果維克特這樣問又是為了試探他,那麼他就要──

然而維克特卻勾起嘴角,瞇起雙眼,表情曖昧;彷彿深不見底的湖水已經流乾,池底的答案已經清晰可見,反而是杰西選擇視而不見,這讓他頓時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維克特搖了搖頭,笑容依然掛在臉上。他們都非常清楚答案,只是沒人說破,兩人都在等待沉不住氣的那一方打破沉默。頓時,維克特的「試探」不再讓杰西感到惱火,反而令他充滿興致。

杰西接著聽到遠處傳來不尋常的聲響,似乎像是人聲的回音。

「啊,看來有人發現我們了,」維克特起身,「該走了。」

杰西拿起油燈朝著他們來時的方向走去,卻聽到背後傳來水聲。他一回頭便看見維克特的雙腳踩進湖裡,手伸入水中摸索,最後從水裡拿出一個腐朽的小木盒,維克特沉默地凝視手中的木盒,指尖輕輕摩挲著濕潤的木紋,他不像是在檢查木盒的外觀反而更像是下定決心前的猶豫,然後,躊躇從他的臉上退去,最終,他抬起頭。

火炬的光隱約照亮黃金色的目光,杰西試圖從維克特臉上認出釋懷與覺悟。維克特走回岸邊,將木盒放入背袋裡,穿上長靴,從地上拾起油燈走在杰西前頭。



「有人嗎?」樓梯頂部傳來的人聲喊道。

「我們要上去了。」維克特出聲回應。

當他們沿著樓梯向上走回門口,一個留有絡腮鬍,帶著圓框眼鏡且身材魁武的男子出現在門口。

「啊,是你啊,維克特,這麼久沒見,還好嗎?」男子拍了拍維克特的肩膀,「我注意到酒窖的門開著,還以為是誰呢。」

「本索。」維克特也回拍本索的手臂,神情欣慰。

然後本索的視線轉向維克特身後的杰西,他揚起眉毛,「等等,你有點眼熟啊?」

「咦?」杰西也立刻認出本索,那個佐恩工坊的工匠!

「但你之前是不是沒有鬍渣?」本索推了推眼鏡,原本狐疑的表情瞬間變得踏實,「啊哈!你就是那個鬼鬼祟祟,四處打聽維克特消息的皮爾托福小子吧!」

「我哪有鬼鬼祟祟──」杰西哭笑不得地辯解。

本索的視線在杰西與維克特之間橫跳,「看來你終於見到我們家少爺了呢。」

「啊......是、是的。」杰西揉了揉後頸掩飾羞赧,隨即瞥了一眼維克特。

「畢竟面對一個會在每張草稿簽下全名的人,卻不留下深刻印象,反而才有點困難呢,是吧?杰西·塔利斯。」維克特的笑容意味深長。

杰西頓時無地自容,他思索片刻後,對著本索質問,「等等!你不是說聯繫不上『他』嗎?」

本索抬起雙手擋在杰西面前,語氣調侃,「維克特從軍的時候確實是聯繫不上,但他總會有回到佐恩的時候嘛。」

噢,天哪。」杰西將臉埋進掌心,然後他聽到了維克特清脆的笑聲。


本索與維克特在走回酒莊宅邸的路上敘舊,談論著維克特不在佐恩的七年間的變化,但是維克特總在交談間時不時回頭,瞥一眼走在他們身後的杰西,他淺淺的微笑卻逐漸撫平杰西的每一絲焦慮。

所以維克特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杰西·塔利斯是誰,他知道那個給V留了很多信,留下很多張設計草圖,甚至在每一張草稿上寫下建議與讚美,癡迷地崇拜他的──那個杰西·塔利斯。

杰西拼命回想他當時究竟在信裡寫了什麼,雖然他記得維克特的每一張設計稿,但他卻無法回想起自己寫下多少羞恥的留言,畢竟那至少是八年前的事了。杰西從皮爾托福大學畢業後,按照漢默丁格的建議實際走訪佐恩,他斷斷續續往返佐恩一年多,有時候去工坊找本索討論新的發明,有時候是拜訪其他工匠,但更多是打聽維克特的消息。

從佐恩人的觀點看來,杰西也許確實是個行跡鬼鬼祟祟,只會打探維克特消息的外人,也難怪,每當他問起「佐恩的發明天才」卻沒人願意透露維克特的本名。


杰西望向維克特的背影;兜了一大圈,他仍回到一切的原點。

八歲,希梅娜帶著他離開坎浦卡斯基家族後,他以為自己的人生是一條筆直的路,離開出生之地便再也不會回頭。二十三歲,他依循父親的鐵匠遺志踏上佐恩的歸途,這條岔路卻引領他尋覓血脈裡的足跡。二十四歲,他在追逐那道身影的路上走得太遠,他循著維克特的行蹤深入邊境戰爭,七年的戰火卻徹底燒蝕他的信念。三十二歲,他遍體麟傷地從戰場返回皮爾托福,他試圖以男爵之名在騎士團裡尋求安穩的後半生,試圖忘記自己曾經渴望過什麼,試圖停下自己汲汲營營的步伐。

未料,命運從不允許他偏離軌道。它彎折、擺盪、錯開無數次,維克特始終是那道將他拉回正軌的引力。

總能將杰西·塔利斯引導至──必定能與維克特·坎浦卡斯基相遇的軌道上。


儘管我們錯過了無數次,但在所有可能之中,唯有忠誠能帶我超越極限,到達你所在的地方。



福根酒莊的成員似乎固定在早餐時間齊聚酒吧,當本索、維克特和杰西從酒窖走回宅邸的時候,酒吧的長桌前已經坐著杰西前一天見過的艾克,兩名不認識的青年,其中一個青年很高大,另一個則矮小留著八字鬍,以及維克特的父親希爾科坐在長桌中央。

杰西走進酒吧時突然鴉雀無聲,所有人已經落座,轉頭看向他,彷彿他是打擾這片祥和的不速之客。杰西環顧整個空間,接著被希爾科的視線緊咬,他瞬間僵硬,尷尬地低下頭。直到維克特輕咳兩聲,輕拍他跟那名高大青年之間的空位,希爾科慢悠悠地朝杰西點了頭,杰西這才迅速滑入維克特身旁。

那兩名青年是范德爾的養子麥羅與克萊格,體格高大的克萊格輕拍了杰西的肩膀,鼓勵他放鬆,杰西立刻想起他正是維克特提過的性格溫和的弟弟;桌前還有三張空椅並排在希爾科身旁,其中一張是范德爾的,另外兩張......很顯然是缺席的菲艾奧萊與爆爆,維克特的妹妹。

餐桌上的氣氛起初是舒適的,昨天伯爵官邸的晚宴讓他感覺彆扭,但在這裡,佐恩的福根酒莊卻讓杰西感受到一絲安心。本索和艾克爭論水力磨坊的時候不時穿插笑聲,麥羅越過他和克萊格,急著向維克特問起皮爾托福的近況,杰西只好和克萊格交換眼神,兩人尷尬笑起。

杰西偶然抬頭的時候,立刻被希爾科的視線捕捉,他的手撐著下巴邊凝視杰西,無法讀取任何訊息,杰西不知道那是善意或是不滿,而且即使他別開視線,也無法讓自己忽視這股審視,他感覺自己像瑟瑟發抖的野兔,在草叢間逃竄,但是金鵰的銳眼總會找到脫兔的藏身之處,完全肉食的空中霸主正在評估杰西是否有資格登上他的家族餐桌。直到范德爾端來早餐──

杰西終於嚐到前一天凱特琳讚不絕口的煙燻肉腸與蘋果酒,啊、還有那美味的豬油渣抹醬配上黑麥麵包,杰西甚至忍不住向范德爾請教食譜,當他試著跟著唸出Škvarková pomazánka,麥羅嘲笑了他的發音並糾正。

杰西隨後聽到維克特用母語稱讚眼前的薄煎餅,他讚美的語氣柔和得不像是騎士團長,更像一直以來在這裡長大的當地人。范德爾特地在維克特的煎餅上抹滿奢侈的蜂蜜和果醬,杰西第一次知道維克特原來這麼嗜甜,他對佐恩料理的渴求似乎顯得人生所有快樂的源頭都來自於這張餐桌。維克特俐落地用餐刀切下煎餅,叉住那塊蓬鬆的碎餅,抹滿醬料,豪邁地張嘴吞食,徹底不同於他在晚宴上無懈可擊的用餐禮儀,坐在福根酒莊吃著薄煎餅的維克特只是一個普通的佐恩百姓,一個被家人圍繞的少年,一個被愛養育成人的男孩。

維克特轉頭看向杰西,舔拭了嘴角殘餘的果醬,空氣頓時變得窒息,杰西假裝喝酒,試圖感受酒精湧入血液,掩飾他的慌張與爬上雙頰的熱度。

「感謝親愛的,為我們準備這頓豐盛的早餐。」希爾科開口說道,桌前的交頭接耳與餐具聲響戛然而止,范德爾俯身親吻希爾科的髮梢,他們咯咯地笑。

「敬──」

希爾科率先舉起酒杯的時候,所有人也端起自己的杯子,杰西慌亂地跟上。

「──敬今天的佐恩,以及往後每一天的和平。」希爾科目光繞了一圈餐桌,最後定在杰西身上,然後作勢喝了一口酒。

正當眾人習以為常,此起彼落地敬酒,杰西握著酒杯的手卻開始微顫,直到他感覺維克特的手貼上他的後背輕撫,於是杰西握緊杯子,深吸一口氣,讓焦慮的思緒化為勇氣。

「敬佐恩!」杰西大聲喊道。

桌前的人都停下動作看著他,杰西的心跳加快、耳朵發燙,他咬住下唇,仰頭一飲而盡,他放下酒杯的時候甚至沒注意到自己沉重地敲擊桌面。

沉默半晌後,希爾科失聲大笑,手拿酒杯朝杰西致意,「歡迎你來到福根酒莊,杰西·塔利斯爵士。」

餐桌又回復到剛才的舒適氣氛,杰西看向自己的空盤,等待潮熱退去,等待胸口的興奮感緩和下來。

「杰西,」維克特輕聲喚了他,「你想嚐嚐Lívance嗎?」

杰西面向維克特,總是柔軟的金色目光,以及從不道破的體貼。杰西看了眼維克特推近的餐盤。

「謝謝你,維克特。」杰西吃了一口沾滿果醬的薄煎餅,溫暖的甜蜜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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