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滴藍血<5>

 Jayce杰西/Viktor維克特(Arcane: League of Legends;中世紀貴族騎士AU)

↪前集 最後一滴藍血<4>

 

譯名採用台版,供對照:

  • 杰西·塔利斯=Jayce Talis
  • 喬帕拉=Giopara
  • 維克特=Viktor
  • (原創)坎浦卡斯基=Kapkaský
  • 范德爾=Vander
  • 爆爆=Powder
  • 吉茵珂斯=Jinx
  • 皮爾托福=Piltover
  • 佐恩=Zaun
  • 汙水坑巷=The Lanes
  • 福根酒莊=The Last Drop


杰西披著羊毛毯坐在壁爐前烤火,他將椅子拉得離壁爐更近些,用毛毯把自己裹得嚴實,雙手摀住口鼻呵氣,他的指尖仍因低溫毫無血色。佐恩的原野到山腳區域在夜裡比汙水坑巷更冷,杰西很慶幸在他失溫前就抵達福根酒莊,但他穿得仍然過於單薄,維克特為他點燃一樓酒吧的壁爐。

杰西聽到維克特的枴杖聲,他抬起頭,維克特遞來酒杯。

「謝謝,這是什麼?」杰西伸手接過,一股濃烈的果香竄入鼻腔,帶著一絲甜味,聞起來不像拉格。

「Śliwowica,試試看。」維克特拉了張椅子坐在杰西身旁,手杖掛在椅背上,他喝了手中的酒杯。

杰西看著維克特面無表情地飲用,喉結因吞嚥而滾動,爐火的光線在維克特的雙眼裡竄動。

杰西喝了一口,剛入口的瞬間,他首先嚐到水果的香氣,然而溫和的錯覺只維持一瞬間,下一秒一股辛辣衝擊他的味蕾,撕裂他的喉嚨。他像是吞下一團燃燒的烈焰,緊接著,火辣的疼痛開始湧向鼻腔,熱流頃刻燒透整個胸膛,杰西倒抽一口氣,眼睛瞪大,連聲音都被燙得卡在喉嚨裡。

「咳、咳咳──該死的,這是某種毒酒嗎?」杰西用力咳嗽,試圖讓自己恢復正常呼吸,接著感覺熱度攀上脖頸。

維克特哼笑著調侃,「Pálí, co? No tak, ty jsi ještě chlapec.」

嗆進鼻腔的烈酒讓杰西腦袋悶悶的,維克特的笑聲聽來很清脆,就連他聽不明白的外語都顯得悅耳性感,杰西的臉頰也跟著發熱。

「以為佐恩只有拉格那種淡啤酒?你太小看我們了。」維克特半瞇雙眼直視杰西,又飲了酒杯,鎮定得彷彿那只是水。

杰西不確定是維克特還是烈酒的緣故,但是胃部泛起的滾燙熱流滲進他的四肢,讓人忍不住顫抖,「所以這到底是什麼?」

「李子酒。雖然很辣,但是效果很快。」維克特在壁爐前伸直右腿,伸手鬆開右腳支架的皮革帶。

杰西疑惑地點頭,試著再抿一小口,這次他忍住了高濃度酒精的刺辣,終於嚐到更多果香味。

他轉頭看著維克特卸下支架,想起維克特下馬的時候也在拆解右邊的馬蹬,維克特察覺到視線後便抬眉瞥了一眼,杰西這才發覺自己有些失禮了。

「這只是為了在不穿盔甲時減輕腿部壓力,我出生時右腿骨後傾,但這並不會妨礙我的騎術。」維克特平靜地說,語氣裡沒有任何情緒。

杰西確實見識了維克特的高超騎術,他羞愧地撇開視線,「不是的!我、我並沒有質疑團長的實力──」

「你呢?」維克特朝向杰西的腳仰了仰下巴。

杰西順著維克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左腳,金屬與皮革製的支架,主要固定膝蓋以下的部分,與維克特的設計類似,「噢,這個,」

「呃,邊境戰爭。」杰西抹了抹臉,試圖無視閃過腦海的記憶片段。

維克特哼了聲應答,杰西不知道維克特究竟是認同或是否認。杰西從前線回到皮爾托福後,才發現鮮少人知道梅德拉達藩侯領地內的國境衝突。

杰西當時只想得到這樣的結論──藩侯和貴族議會隱瞞了戰爭的事實

「騎兵?」維克特打斷了杰西的思考,收緊握著酒杯的指節。

杰西面露訝異,遲疑一會後答道,「......破盾兵。」

破盾兵是負責擊破盾牆戰術的地面部隊,杰西會揮舞雙手劍(Montante)透過沉重的斬擊劈斷長矛,擊破木盾,擊退劍盾兵;然而破盾兵最大的弱點便是重甲騎兵的楔形陣衝鋒,即使揮動再巨大的武器也敵不過排山倒海的踩踏。

維克特頷首。

維克特似乎在頃刻間領會杰西騎馬時恐慌發作的原因,這種無須多言便被理解的感受讓杰西的胸口升起陣陣暖意,他感覺眼眶溫熱而濕潤。他不需要為了回答那些「為什麼」重複回憶惡夢;重回現場,再次感受左腿骨斷裂的痛苦;一再躺回那個泥地土坑,只為了扮演一具苟延殘喘的死屍。


木柴燃燒的劈啪聲填補了兩人的沉默,疲憊與酒精讓杰西的雙眼失焦,他向後靠在椅背上,仰望牆上的裝飾畫。畫框下方有一個奇特卻熟悉的圖形,是一個填入色彩的木刻紋路,儘管有些退色,但是圖形仍可辨識。

一個鳶尾綠的圓形框住中央的淺藍色水滴,以綠色圓形為中心的上下方有兩道綠色弧線;又以這兩道弧線為基礎,許多條同樣也是鳶尾綠的直線成放射狀向外圍發散,但是這些直線的長度不一,從上弧線發散的直線較長,下弧線的直線則較短;整體看來,就像是......就像是一隻眼睛。

一隻有著淡藍水滴瞳孔以及鳶尾綠眼睫的眼睛。

「那是福根酒莊的第一任莊園主人。」

杰西幾乎從椅子上彈起,「什、什麼?」

維克特側目杰西,視線回到壁爐上方的畫作,杰西才發現維克特說的是那幅肖像畫。

肖像畫的男子身形削瘦,輪廓清晰,褐色的雙眼寧靜而堅定,下巴留有淺淺的鬍鬚,他的衣著樸素,沒有貴族的浮華,只是深色的亞麻襯衫外層套著淺色的束腰外衣,袖口微微捲起,露出一雙經年勞作卻依然穩健的手。然而男子的姿勢在肖像畫中並不尋常,他攤開右掌心,手掌中央橫亙一道深刻的傷痕,彷彿曾有利刃劃破肌膚,傷口已然癒合;而他的左手貼在胸口,緊握一柄匕首,匕首的護手鑲嵌一顆水滴狀藍色寶石,劍刃尚帶鮮血,紅色的痕跡沿著刃鋒蜿蜒而下,凝滯在劍顎上。

肖像畫的背景是一片麥田,金黃色的原野鋪展至遠方。平原左側有一名穿著盔甲單膝下跪的騎士,他的雙手捧著金酒杯飲用,鮮紅的液體從他的嘴角滴落。右側兩位僕從的身影稍遠,他們正專注於勞作,一人扛著剛採收的大麥,另一人彎腰撿拾掉落的酒桶,然而酒桶滲出的酒液卻是黃金色的──不同於騎士手裡的杯中之物。

相當不典型且不和諧的畫作卻吊掛在福根酒莊的一樓,彷彿暗示這片土地的基石不是麥田與酒窖,而是某種更深的誓約。

某種必須記住的儀式與約定。

杰西起身,不由自主地靠近那幅畫,留意到畫作底部有一句用淺色顏料書寫的文字,他嘗試讀出沒有見過異域語,然而他的身後卻傳來朗讀聲──

「Ve všech možnostech jen věrnost může povýšiti nad sílu tvou vlastní.(In alle possibilitees, only fealty may ascenden above thyn owene strength.)」

杰西猛然回頭,維克特搖晃酒杯望著壁爐的火焰。

「那是一句古語:『在所有可能之中,唯有忠誠能帶你超越自身的極限』。」

維克特語畢,終於抬頭仰望杰西,雙眼晦暗,彷若迷霧籠罩的夕陽,但是那股晦暗轉瞬即逝。

維克特彆扭地靠向椅背,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他說,「你覺得那是什麼意思?」

試探。

為了試探杰西究竟知情多少,為了試探他能否讀懂這幅畫,為了試探他忠於何者、何人、何事。

但是他已經受夠這種不斷被試探忠誠的考驗,這個家族的秘密太多、太複雜、太深奧。杰西現在終於明白,自從遇見維克特後的內心的咆哮從何而來──那股壓迫感,那種無形的力量,那份不允許他忤逆的意志──杰西不願將潛藏在血脈裡的詛咒與他追隨維克特身影的熱情,劃上等號。

家臣的忠誠,並非總是無條件地獻給歷代主君。而先於榮譽之前,騎士也總會質疑他們效忠的對象是否合乎美德。

杰西必須先釐清,作為喬帕拉末裔的自己是否仍需延續這份忠誠。

如果杰西想與「血脈裡的誓言」辯駁,那麼至少,在承認自己是維克特的血誓家臣之前,他希望自己能先成為一個單純愛著維克特的男人。

然而,他能嗎?


維克特沒有催促他,那雙銳眼如同地平線上的半日,即將帶走光,送上黑暗。但是杰西想問的太多,而且他必須謹言慎行,因為維克特仍是他的騎士團長,任何失誤都可能讓他喪失維克特再次敞開心胸的機會。

「在回答你之前,我想先知道......」杰西小心翼翼地問,酒精卻讓他無法控制語氣裡的強辯,「燒毀進化之橋,對於佐恩的獨立是必須的嗎?」

杰西隨即看見維克特眼神裡的傷痛與怯弱,他羞愧地發現自己問錯問題了。

「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進化之橋──噢,天啊,」維克特在椅子上挪動身體,如坐針氈,「那是......無心的災難。」

維克特放下酒杯,手肘靠在扶手上,伸手抵著前額。深深吸氣,吐出壓抑許久的苦痛,「在我出生前,佐恩從第一次對諾克薩斯的戰爭起,就一直是被犧牲的那座城市,佐恩為首都提供軍火甚至是適齡的兵力,為此失去許多血脈相連的兄弟姊妹。」

「然而戰爭結束後,十幾年過去了,佐恩仍是被首都壓榨的一方,我們上繳的軍火只能換得稀缺的物資,領民無法過冬,老弱婦孺挨餓,但他們全都是佐恩的人民!所以祖父他──」維克特激動地揮舞雙手,然而當他意識到情緒失控的時候隨即戛然而止。

隨後,維克特像是丟失氣力般沉入椅子裡,思緒迷失在火堆中。

「佐恩想獨自與其他友邦建立貿易,我們清楚諾克薩斯戰爭消耗了整個王國的資源,但如果我們能從其他地方取得物資也許能減輕首都的壓力,也能更專注於向首都提供軍武。然而貴族議會卻不這麼想,他們說......」他停頓半晌,眉頭緊蹙,目光帶著恨意,「這是叛變,是企圖獨立的叛亂思想。」

維克特咬牙切齒,雖然這件事發生時他還只是少年,但也足夠年長以作為伯爵的繼任候選人,也足夠成熟到理解當時的局勢以及貴族議會的諷刺。

接著,他輕蔑地笑了。

「議會其實可以指責我們通敵,但他們不敢這麼做,畢竟如果因此把佐恩推向敵國才是損失慘重,」維克特漫不經心地拍開衣角的污漬,語氣平淡地說,「縱使國王陛下站在我們這邊,卻也辯不過貴族議會的指控,尤其對於年輕的王位而言,保全自己更加重要,所以我們都知道這將是必然的結果。」

維克特所說的歷史與杰西知道的佐恩獨立叛變大相逕庭,皮爾托福大學的歷史課說佐恩人都是目無法紀的暴民,他們對皮爾托福的施捨予取予求,當整個王國還在因諾克薩斯戰爭療傷時,佐恩發起的叛亂輕易摧毀了得來不易的和平。所以佐恩必須被嚴懲、被監管,發起叛變的坎浦卡斯基家族更是惡中之惡。

然而事實是,諾克薩斯戰爭從未真正結束。

自從貴族議會擅自宣布全面戰爭結束後,王國與諾克薩斯的衝突事實上只是縮小了規模,集中在宏偉屏障山脈的國境上發生。不知何故,但也許正是為了隱瞞真相,梅德拉達藩侯並未公開徵兵,她反而透過傭兵團以及擴展獵場的荒謬理由徵兵。當杰西嘗試追隨佐恩發明天才的可能去向,他也加入了傭兵團。

如果杰西沒有猜錯,維克特......或許也參加過邊境戰爭。

但是邊境的戰場與首都的繁榮相比,充斥著隨時可棄的無名士兵。傭兵契約所說的駐守邊疆也全是謊言,邊界每隔幾年就陷入小型戰爭,參差不齊的軍隊與忠誠不足的兵卒,邊境衝突每次都以慘重的傷亡險勝──以人命作為代價的卑微勝利。

所有傭兵與杰西都非常清楚,唯有驍勇的戰功才能換得安逸,唯有踏破敵人的屍骸才能撕毀傭兵契約,唯有讓靈魂浸潤於鐵鏽味之中,才有資格活著回家。所以杰西寧願滿足於男爵頭銜,他也不願繼續留在那片地獄。

王國的和平是貴族議會營造出的假象;或許,杰西所知的佐恩歷史,又是貴族議會捏造出的另一個謊言。


維克特幾乎低喘著傾訴事實,「進化之橋的爆炸是場意外。」

「當時首都的軍隊圍困了汙水坑巷,任何試圖跨越皮爾特河離開的人都被射殺,即使順利上岸後也會被處決;進化之橋架起拒馬,無法通過,也沒有物資運進來,329天的圍城徹底榨乾領民的理智,他們飢寒交迫,就連我們都無法控制情況,我們試圖與首都對話但都無功而返。」維克特的雙眼空洞哀傷,「屈服──恐怕是當時唯一的選擇。」

329天的圍城......梅爾知道這件事嗎?杰西的胸口緊繃,思緒懸在邊緣。

「一切始於一個意外,也許是一瓶瀝青或是一粒硝石。一名佐恩人惹怒皮爾托福的士兵,然後起了口角,當他們倒地的時候火藥與弩箭橫飛,最後點燃了進化之橋。」維克特的聲音嗓啞,「死者中沒有任何貴族,甚至沒有一名騎士,但仍能讓佐恩與皮爾托福的遺族為他們死去的親人哭泣。」

維克特收回了原本伸直的右腳,雙手擺在膝蓋上,試圖在椅子上坐直,宣讀一個不願面對的事實,「所以祖父放棄和平抗爭,他向軍隊投降。因為我們並不想得到這樣的結果,或許我們當時能做得更好,如果我們勸服領民或是早點投降也許就能避免這場悲劇,但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

他垂下雙肩,此刻的維克特更顯瘦小,「為了追求偉大,我們都沒能恪守善心(In the pursuit of great, we failed to do good.)。」

維克特抬頭看向杰西,瞳孔發顫,脆弱卻真誠,每當杰西與那雙流金相會,他都會一點一點地失去武裝。

「我們有很多能讓首都──讓皮爾託福與整個王國畏懼佐恩的理由,礦產、重工業、軍武,」然後他瞥向那幅肖像畫,「是的,血誓家臣也是其一。」

「我不會問你是如何得知的,因為如果你去過貴族議會,你就會知道有很多人曾拿這件事審問我們。」維克特翻看自己的手掌,尋找著指縫間的瑕疵,但最後他只是撫摸了自己的練劍多年的厚繭,「這是從第一位福根酒莊主人開始的,但早在進化之橋的意外發生前,所有家臣都被祖父遣散了,畢竟利用人命掌握權力不是祖父嚮往的地位。」

「我們卸下手中的武器是為了證明清白,卻忘了自己手無寸鐵,只是血肉之軀。」維克特似乎在指緣找到了一點瑕疵,他開始摳弄那裡的死皮。

「據我所知,喬帕拉是名冊上最後一批解職的家臣,」維克特這麼說的時候抬額看了眼杰西,哀傷地微笑,「只為了償還幾百年前的救命恩情,真是個忠誠的鐵匠家族啊。」

杰西可以裝作不知情,裝作聽不懂維克特的暗示,他甚至可以不相信維克特的一言半語;但他不能,他也不想。

「請讓我重新回答你的問題吧,塔利斯爵士,」維克特垂眉,「燒毀進化之橋不是必要的,可以的話,我希望沒有任何傷亡。」

「雖然我的父親希爾科想實現貴族議會對我們的指控──他想追求佐恩的獨立;但我不想,我認為『理解』才是佐恩與首都之間的障礙,所以我提出了一個方案,一個能讓我們繼續治理佐恩,但是拔除了我的氏族尖刺的方案。」維克特攤開掌心,眼神失落卻蘊藏釋懷,「我的妹妹會接受佐恩的伯爵爵位,她會以全新的姓氏授勳,這是我們說好的。」

「爆爆......是我的繼父范德爾的養女,她不是我父親的血親,所以吉茵珂絲(Jinx)將是全新的氏族,一個沒有血腥歷史,沒有血誓陰影的氏族;不像我,她能帶領佐恩的人民走得更遠,而這正是我希望的。」維克特強迫自己微笑,這讓杰西徹底心碎。

「所以我會......」他的雙眼充滿決心,「會為了她,作為政治人質坐監在皮爾托福。」


放棄一個自兒時以來追求的目標並不容易,但是杰西不會妄自認為自己能明白維克特肩上的重擔,杰西理解的是──維克特總是會妥協,總會思考能讓所有人愉快的方案,即使這個答案是犧牲他自己。

維克特知道坎浦卡斯基家族在抗爭中付出多少慘痛代價,任何掌權者都不該拿人民的性命作交易。坎浦卡斯基伯爵絕對有充分的工業資源與軍火能贏下當年的獨立抗爭,但他們寧可承受圍城,以為貴族議會跟他們一樣會因為人民的和平抗爭而妥協,坎浦卡斯基天真地以為所有的統治者都跟他們一樣善良。

維克特和他的父親決心作為最後的血脈背負這個氏族的原罪,背負那一晚在那座橋上逝去的所有生命的罪過,把伯爵頭銜拱手交讓是眼下唯一的解方。

讓一個歷史仍然空白的氏族帶領佐恩,一名由「貴族的最後良善」養育的領袖,一位真正屬於佐恩人的掌權者──吉茵珂絲伯爵。

對維克特來說這不是犧牲,這是因為知曉他應守護的一切,保護他應守護的一切,才是坎浦卡斯基的職責,這才是貴族的職責;守護他的家人與人民是維克特·坎浦卡斯基的職責。

但在這些責任裡,維克特又將自己擺在何處?

「噢,天哪,維克特──」杰西的右膝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跪地,就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杰西試圖不透露出動容,試著不曝露出他的下跪其實是個輕率之舉,意旨他再也無法懷疑維克特的任何行為意圖,表明了杰西的忠誠是如此發自內心,不可質疑的。

維克特低頭看向杰西,長久以來的緊繃在這一刻鬆懈,他的聲音破碎,「你為什麼哭了呢?塔利斯。」

杰西緩慢地朝維克特伸出手,等待許可,但是維克特的臉頰反而主動靠近他的掌心,側著頭靠向杰西的手掌,闔上雙眼。

當杰西看見朝思暮想的流金在睫毛下如火焰般搖曳的時候,發生的一切並不如他原本的想像──

杰西一直以為真愛是轟然作響的,是燃燒所有理智的烈焰,是鋼鐵在鐵砧上被敲擊時的巨響。

然而,愛也可以是沉穩、寧靜的。

用他的肋骨砌成的熔爐,無聲地被點燃;沒有木柴引燃時的纖維斷裂聲,沒有氧氣燃盡時的窒息,沒有工坊高溫時的熱度。

反而,靜謐祥和。

猶如立於湖面上的湛藍火苗。微風無法吹滅它,晨霧無法澆熄它,候鳥無法扇動它,它屹立不搖,澄澈透亮;它既是水滴也是火苗,它既能反射清晨的天藍,也能溶入午夜的星空。

它無法熄滅,也不曾熄滅,它永恆地燃燒──如同維克特。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杰西·塔利斯。」

杰西不知道維克特究竟看見了什麼,他只是任由臉頰的兩行水痕繼續滑落。他只知道維克特的手覆蓋上他的手背,然後枕在杰西溫熱的掌心裡,彷彿這是維克特多年來求而不得的安慰──無須言語的理解。

維克特,他的流金,他的指引之星,他的永燃之火。

杰西·塔利斯所愛的維克特。

即使沒有鮮血誓約的紐帶,杰西也會愛上眼前的男人,因為他的善良與天真,因為他對生命的憐惜,因為他願背負遠超過身體所能承受的責任,因為他對領袖身分的完美追求,甘願讓自己支離破碎。

「領袖不必非得是完美無暇的,這些不完美成就了你,」杰西會撿起每一片破碎的維克特,會親吻他,輕聲告訴這些破碎的靈魂,它們都是值得被愛的,「你不必擁有伯爵的頭銜,你也會成為佐恩人民的領袖,因為你有這樣一顆堅定的仁慈之心。」

維克特輕笑出聲,細小的哽咽傾瀉而出,「我不知道為什麼能對你說這麼多,你似乎總有一種能讓我傾訴的信任感。」

「任何時候,我都很樂意成為這樣的對象,只要是為了你。」維克特拉下放在他臉頰上的手卻沒有鬆開,他的手溫暖了杰西發涼的指尖。

維克特低下頭,迷失,漫不經心地摩娑著杰西的指腹,彷彿那是他安定心神的安慰劑,於是杰西勾動了指節,握緊,抓住他,確保他不會飄得太遠;但是杰西仍會等待,會等到風停,等他落地。


維克特抽走了手,杰西忽覺空虛,他的目光反覆尋找維克特大意之下的細節,然而維克特只是回復到他平時的狀態,「塔利斯爵士,時間不早了,你......也在酒莊過夜吧。」

他向後撐著木椅站起,小心翼翼地避免觸碰到杰西,杰西也跟著他的動作起身,試圖出手攙扶但最終雙手停滯在空中。維克特很快就站穩雙腳,轉身背對杰西,而後卻在侷促的步伐中一滯。

就在維克特回頭的瞬間,就在兩人面對彼此的瞬間,他們都聽到了對方倒抽一口氣。

維克特扶著椅背支撐搖晃的身軀,彷彿杰西徹底擊潰了他鞏固多年的防備。

維克特低頭思索片刻後,終於抬頭看向杰西,眼神溫暖而堅定,「我很慶幸貴族議會駁回了你想加入第二騎士團的申請,而我才有機會在第三騎士團認識你。」

杰西的胸口劇烈地鼓動,他甚至沒能聽清楚維克特後續說著會讓范德爾整理客房讓他留宿,即使維克特已經結束對話走離酒吧,杰西也沒有恢復鎮定,他讓心跳聲佔據思考。

「晚安,杰西。」

直到維克特的呼喚,杰西才回過神,看見維克特站在樓梯前。

等待著。

他沒能在微弱的燭光下看清維克特的神情,但是──

他在等他。

杰西遠遠凝視那片流金,沉浸其中,任無垠將他淹沒,流火噬骨。

「晚安,維克特。」杰西聽到自己的心跳平穩,他聽到柴火在壁爐裡的劈啪聲。

維克特微微揚起嘴角,走上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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