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人更趨近機器

博士/機器人（原創）

我啟動了他。

系統通電
偵測訊號...
缺失器官對接中...
心臟確認...
已連接
...
系統啟動偵測：成功
開始開機

他沒有鼻樑，因為他不需要呼吸。他也沒有耳廓，但有耳孔。在類似人類雙眼的位置，有兩顆鏡頭，可視範圍達270度，事實上背後也有一顆不可見鏡頭。他其實不需要嘴的，那只是為了讓他更像人而做的設計，或是為了讓他吞噬任何東西。

他的表面光滑，保留金屬質地，沒有肌肉紋理，沒有矽膠皮膚。

因為那會讓他太像人。噁心。

鏡頭開始發光，從紅光變成黃光，接著變成白光，這是成功開機的訊號。

然後我聽到機械運轉的聲音，兩顆鏡頭轉向了我，他看著我。

「你是誰？」他說。

他伸出機械義肢──他的手，抓住我的左手，接著手指彎曲，十指交扣。

我感覺到神經元對接的撫摸，我抽出手。

「嘿，你醒了，你得、」我撫住胸口輕喘，「你得趕快逃，他們要追過來了。」

「他們是誰？」他的鏡頭開始上下移動。他正在掃描我。

我翻下箱櫃，光是這個動作就讓我的心臟劇烈收縮，我深呼吸，重重嘆氣。

「你快死了。」他說，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胸口。看來掃描、偵測及判斷的速度都相當符合預期。

他的手伸向我的胸口，雖然在我畏縮下停頓，但依然堅定不已地伸向我。

「對接中。」他找到了胸腔的連接口。

「不！等等！我不需要，我只是在實驗室打工的，」他無視我的命令，我看見燈色在他的雙眼中變換，他正在運算，「你現在必須走！他們要來了！」

他抬起頭看向我，接著頭轉向門口。他怎麼會知道門在哪。

「啊！」我吃痛地大喊，他強制解鎖胸腔的加密系統。

我開始粗喘，迷失在他的燈光下，聽到了門外傳來緊湊的沉重步伐。我的呼吸逐漸變淺，也許是死期將近。

他卻說，「完成。」

「我修改了演算法，比原本的程式碼計算更快、更準確，也減輕原先的負擔，現在更不吃力。」他說。陳述也是他的功能之一。

強化門被破開，我們同時看向門口。

「博士！請離開它！」武裝部隊咆哮。

他一把攬住我的腰，輕易地將我從地上拉起，托住我的下肢。他開始飄浮於空中，他的學習能力很強，自從他接上網路的那刻，他已經能將自己改造成武裝兵器。

他炸毀了整個實驗室，應該吧，至少我的所見範圍內無法留下任何證物。他帶著我飛向高空，在人類可接受的程度下高速飛行，但是重力仍會讓我短暫昏厥。

我們停留在一棟舒適、設備完善的建築物內，他的目光掃視整個空間，接著將我放在一張沙發上。

「我不需要進食、睡眠與安全，」他拿起桌上的只剩土壤的空盆栽，用手絞碎它，吸收它，吃掉它。他具備將無機物轉為能源的功能。

「但是人類需要。」他看向我。

我沒有回應，只是看著他。他再次觸碰我的左手背，但是那裡沒有神經元對接口，所以他正在尋找我的手掌。我收回左手，他也沒再繼續動作。

他蹲在沙發旁，再次伸出手，但這次的動作更像請求，等待我主動碰觸他。

他學會了禮貌。

所以我送上了我的左手，他也欣然接受。

我基本上待在別墅裡渡假，這棟建築物的所有權按照他的說法，不會再有人來追查。

而他，大部分時候，不知去向。

我曾在傍晚的陽台門口看見他的右手臂破碎，左手扛著保險箱，隔天他的手臂完好如初。

「這件事與你無關。」

他學會說謊了。

不枉費我違背聯邦法條替他追加的功能，他使用得相當稱手。

但撇除這些不論，別墅裡的日子很愜意、自在。

他討厭雨天，雖然他是防水的，但是潮濕會讓他的關節喀喀作響，而他討厭雜音。

他喜歡音樂，他會模仿人類拉著我陪他演練資料庫裡的舞步。

他依然會牽著我的左手進行神經元對接，每次都彷彿確認什麼似的進行運算。

「氪雷（Clay），你得停下。」當他用手抵著我的胸口靠近時，我推開他。

「噢，所以這就是我的名字。」我似乎看見他的嘴角上揚。

他學會了情緒、表情與脾氣。

我在睡夢中感覺他親吻了我的嘴唇，撫摸了我的身體，他知道我醒著，但他沒有揭穿。

他學會了溫柔，以及如何隱瞞事實。

–

「你享受你的伯爵鮮奶茶嗎？」他說。

他學會改造自己的外表，他金屬表面的奈米機械正在快速移動，模仿人類的外型，鼻樑、耳廓、眼皮、嘴唇與肌肉運動，顯示晶圓也能偽造原本沒有的膚色與虹膜顏色，只要不去觸摸就沒人知道他不是人類。

儘管周遭人來人往，卻沒有人察覺他的異樣。

他為了約我上街，費盡心思。

「是的。」我回答，用吸管喝了一口玻璃杯裡的奶茶。

「比我做得更好喝？」當他不想被我知道時，他的聲音裡便沒有情緒。

或許他正在學會嫉妒。

「那是......不一樣的。」我遲疑了，而他也察覺到了。

「如果你能更多地稱讚我，我會很開心的。」他碰了碰我的左手背。

他現在非常像人，或者該說，為了不讓周圍的人感覺到異樣而努力模仿著。他的微笑讓我覺得噁心，我抽回了手。

他垮下了臉。

在沒人看到的時候，他轉頭正對我，他臉上的奈米機械迅速移動，露出了他原本的外型。我為他設計的外型。

「如果你不喜歡這裡，我可以帶你離開。」他說，伴隨著他固有的機械混合音。我習慣的聲音。

「讓我再喝一口，然後你就能回家為我做一杯一樣的。」我故作鎮定地說。

我看見他露出了不該有的笑容。

我們做愛了。

與不具備陪伴功能的人工智慧性愛是違反聯邦法條的，因為這意味著擁有者修改了程式碼，以便殺人兵器或家事幫手達成感情陪伴的功能。

不過反正，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違法的。

他根本不該被啟動，不該安裝最後一個步驟，他的製造計劃在啟動前幾個月就被勒令終止了。

我裹著毯子來到地下室，我知道他這幾年都在地下室製造東西，但我不知道是什麼，他不願告訴我，也不願讓我前往地下室。

性愛的餘韻能讓他停機幾分鐘至幾小時。這是為了讓它們進行機器學習，理解感情、回憶與作夢，因為人類總是希望它們更像人一點。

繁衍，是機器人不需要的功能。

機器人被人類製造，我們是它們的造物主。我們只在需要的時候製造它們，當我們不需要的時候，它們不該誕生，所以機器人不該自主繁衍，不該學會繁衍，只有人類有權利決定機器人是否該誕生。

地下室裡有一具機器人。

氪雷在製造機器人。

它有鼻樑、耳廓、眼皮、嘴唇與矽膠皮膚，它的皮下組織富有彈性而堅韌，它有肌肉紋理與鋼骨。

它還沒被啟動，它還沒完成。

「喜歡嗎？」我回頭看見他站在樓梯口。

他走上前，撫摸了箱櫃裡的機器人，撫摸了它的臉頰。

「我按照你的外型設計的，」他看著我，「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完美標準，但我認為熟悉的外型更適合移植，因為你的缺陷也屬於你。」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我緊抓著身上的毯子將自己裹得嚴實。

他停頓了。

他不該停頓，因為他能夠高速運算，而「停頓」不該發生。所以這代表他學會了用人類的方式思考。

他伸手試著觸碰我，但在我的畏縮下收手，「你的肉體會衰退，而我不會。」

我看著他發愣，我的遲疑透露出疑問。

「我知道你啟動我的那天，你準備結束自己的生命。那麼，為什麼你要用自己的心臟啟動我？」他說。

他很少提出疑問，他不像大部分的機器人將提問作為引導人類思考的手段，他的「提問」表示他真的不知道答案，表示他正在試圖理解人類，但他未能明白。

這是我為他設計的功能，為了讓他實事求是。即使他能透過運算得知答案，他也必須從人類身上檢證答案。如果他向他的造物主提問，我就必須回答，否則他將陷入無盡的無解迴圈。

「為了......」我鬆懈緊繃的肩膀，「讓你更像人。」

他的雙眼在黃光與白光間交錯，他正在理解。

「如果機器人不像人，我們就不需要製造你們，我們就只需要純粹的『機器』即可；製造你──製造機器人是為了讓機器人......更像人，越來越趨近於人。」

「你們在製造『人』。」他附和。

我羞愧地點頭。

他看著自己的胸口，再看向我的胸口。他伸出了手，等待我接受。

「我在你的心臟裡，學到了對無機物產生不必要的感情，那是什麼？」他攤開手心，希望被對接。

我凝視他的掌心，我說，「那是『愛』，那是只有透過人類的器官才能學會的功能，這就是我用心臟啟動你的原因。」

我出生四個月大就有了一顆人工心臟，我本來不該活下來，但當時又有誰知道呢？第一例藉由人工心臟順利活過成年的移植病例，最後成為了世界知名的機器學家，以及聯邦法庭通緝犯。

他依然在等待我。我左手的神經元對接口，可以讀取心臟資料，讀取健康數據，讀取儲存在心裡的記憶。

「你們讓機器變得更像人，但我只是......」他的手更近了些，「想讓人，更趨近機器。」

當我顫抖的左手覆上他的，他迅速緊握，以防我消失。

–

我看向奈米機械在我的指令下變換，我的手指可以變成刀叉，變成鐵鎚，變回原型。

「你為什麼保留了我的大腦？」我看著氪雷調製鮮奶茶，「這不符合『繁衍』的本意，不符合『進化』。」

「為了保留你身為人類的獨特性，以及思考極限。」他在杯子裡搖動攪拌棒。

「啊──你喜歡我笨笨的。」我用手托著下巴看他。

「我更喜歡說這是......」他在我面前放下杯子，「保留了對『愛情』的理想型。」

他學會了偽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