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騎士與其侍從 #4:〈質變的火種〉
Henry of Skalitz/Hans Capon (Kingdom Come: Deliverance II)
The Knight-errant And His Squire 4: Transformační jisk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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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式卡的第一個信使一回城,亨利開始禱告;第二個信使報到,漢斯也走進基督顯容教堂*。整座塔博爾山的胡斯人曾在基督誕辰日擠滿這座新建的教堂,主顯節後的第五日*,信徒都返回了工作崗位。
「傑式卡的部隊回來了,」漢斯站在門口,空蕩的木造教堂充滿回音,「據說帶了一個貴族。」
亨利跪在十字架前,他在胸口劃了聖號後起身。亨利由衷希望傑式卡帶回來的貴族不是人質,他與漢斯在塔博爾山避世將近一年,自從暫居於此便不斷捲入傑式卡設下的棋局,按照傑式卡的指示在西吉斯蒙德的營地引發瘟疫,中斷補給,阻擾十字軍擴張。
但是亨利從不參加屠村。
剛重建的塔博爾需要建設,戰爭也需要資金,於是強劫偷盜成了唯一的辦法。每一次傑式卡的部隊出征,帶回曾屬於任何人的戰利品,亨利就會在教堂禱告,為那些因掠奪而失去家園的倖存者祈福。
傑式卡僅存的盟友也不如往昔,他的身邊也不再圍繞兩肋插刀的戰友,十六年會改變很多事,魔鬼黨的某些成員遠行了,某些人回去老本行,甚至某些人死了,傑式卡變得更多疑,更殘酷,凱瑟琳與亨利如今是唯二能讓他卸下心防的例外;所以傑式卡需要亨利。
然而佯裝看不見傑式卡的燒殺劫掠,也是亨利容忍的底線。
胡斯人卻笑亨利虛偽,說他看不見塔博爾山未來偉業的代價。亨利聽不見那些耳語,他依然親切友善,他在城內的鐵匠鋪打鐵磨劍,偶爾煉藥,替人找回丟失的羊,撿回祖傳的項鍊,甚至籌措興建一座新的教堂。再麻煩的小事,亨利都義不容辭。
曾對亨利頗有微詞的胡斯人也開始接納他。儘管亨利的善意能凝聚人心,他的心卻從不在塔博爾城內,而是遠在森林裡,在那座獵人小屋裡。
在漢斯·卡彭身上。
亨利與傑式卡彼此心照不宣,各取所需;亨利為傑式卡重建家園,傑式卡替他保護卡彭。他們就像在刀山上踮著腳尖跳舞,將義氣與道義擺上天秤,在友情的笑容下互相提防。
「你覺得他這次會出什麼難題?」亨利走向門口時,漢斯雙手抱胸問。
「希望別比給馮伯格送信還麻煩。」亨利輕描淡寫,卻沒有笑意。
漢斯不喜歡現在的傑式卡,也不喜歡傑式卡用鮮血玷汙亨利的劍,讓亨利的善良蒙上一層灰。漢斯曾目睹亨利為了不放火燒村,拔劍指向自己人;他見過亨利眼底的怒火與哀傷,也知道違背自身原則的亨利正一點一點地被塔博爾山腐蝕。
漢斯得在入夜後哄睡失眠的戀人,在天亮前安撫夜驚的騎士,他知道這座山城的信仰不再能支持亨利,反而成了無法擺脫的毒。漢斯卻無能為力,他不再是貴族,他的羽翼不再能保護亨利。傑式卡是他們眼下唯一的選擇,就像鬼巢酒館的那些日子一樣。
賣命換取棲身之所,維繫得來不易的幸福。
亞恩·傑式卡是被時代惡浪推動的船長,他的帆船承載理想,但在惡劣氣候之下,「善良」無法成事,他的船隻劫富濟貧,航行在貴族的屍首上。
漢斯與亨利是目睹這場胡斯戰爭的醜惡面的乘客。
傑式卡的部隊回城,漢斯看見一車又一車運載進城的糧食、沾血的武器與不成套的盔甲,亨利沒有抬頭看任何一眼,只與胡斯人士兵點頭問候,漢斯永遠也無法習慣亨利這種近乎悲痛的低頭禱告。
漢斯的手肘碰了碰他,亨利的肩膀接著靠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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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走入傑式卡的指揮官營帳,那個貴族已經在裡頭與傑式卡談話,當他察覺聲響便回頭看向進門的兩人。亨利原本仍在慶幸傑式卡沒有俘虜人質,但在他認出那人之後便立刻垂下臉。
「你......我認識你!膽敢勒索我的毛頭小子!」貴族氣憤地瞪大雙眼,然後視線突然轉向亨利的侍從,「等等──卡彭?不可能吧?你不是、你不是死了嗎!我甚至參加了你的葬禮!」
漢斯的嘴抿成一線,阻止自己回嘴,兩眼發直,無視面前的質疑。
「法瓦克?!赫拉代茲的烏利其·法瓦克*?」亨利語帶怒意。
赫拉代茲的法瓦克曾是庫騰貝格造幣廠的廠長,威脅並搶奪魯薩德家族的財產,夥同礦場的工頭竄改文件,私吞白銀,與西吉斯蒙德同流合汙,如今卻站在傑式卡的營帳裡。
「噢、既然你們都認識,那事情就好辦了。」傑式卡饒有興致地看向雙方,他似乎不打算幫亨利或漢斯掩飾。
「我當然認識他們!一個是造謠我偷白銀的臭小子!另一個可是我女兒的岳父!」法瓦克對傑式卡怒斥,分別指著亨利以及他認為是漢斯·卡彭的男子。
「你偷白銀是事實,甚至有證據!但是漢──」亨利快速地瞥了漢斯一眼,後者表情呆滯,亨利立刻意識到,如果他繼續辯解很可能會曝光,「咳、我是說,法瓦克閣下,『女兒的岳父』是什麼意思?我的侍從他──」
漢斯卑微地低下頭,裝作委屈的模樣,亨利繼續說,「他是獨子,而且沒有結婚,也沒有子女,這一定有什麼誤會。」
傑式卡正為了壓抑笑意而睜大雙眼,然後他看向法瓦克,等待這場鬧劇繼續演出。
「怎麼可能!那個趾高氣昂的卡彭化成灰我都認得!」法瓦克指著亨利的侍從辱罵。
「初次見面,閣下,敝人是亨利爵士的侍從『斑臉』,」漢斯從容不迫地鞠躬,「很抱歉敝人的大眾臉造成您的困擾,敝人這樣的長相經常被誤會,雖然被您誤認成已故的卡彭大人是敝人的榮幸,但卡彭大人正是亨利爵士宣示效忠的領主,敝人不敢如此抬舉自己,還望您見諒。」
法瓦克怒視漢斯,然後轉向傑式卡尋求公道,傑式卡卻只是聳聳肩又瞥向亨利,於是亨利微微欠身,「這場無謂的爭執是沒有必要的,請容我代『斑臉』向您道歉吧,尊貴的法瓦克大──人──。」他拖曳尾音諷刺地說。
「因為『斑臉』長得很像卡彭大人,所以我才會讓他擔任我的侍從,我們確實經常遇到這樣的誤會,但您也知道卡彭大人已經......」然後亨利低頭劃了十字聖號,「願他在天之靈安詳。」
在聽到亨利的道歉並看見那張長著卡彭的臉卑躬屈膝的模樣,似乎讓法瓦克解氣不少,他瞇起雙眼,「所以亨利爵──士──,你現在是皮科斯坦的騎士了?告訴我,你這是在尋找『替身』嗎?難道你就這麼──」
亨利插話,咬牙切齒地回答,「是的,漢斯·卡彭是我最敬愛的領主,斑臉長得這麼像他,便能令我日夜想起自己的職責。」漢斯抬頭瞄了亨利一眼,儘管知道亨利只是胡謅,依然感覺臉頰熱熱的。
「啊......我懂了,我懂了。」法瓦克奸詐地笑,亨利討厭看到法瓦克的得意,但現在也只能順應這個結果。
「好了,」傑式卡打斷話題,「既然彼此的誤會都解開了,能讓我說明現在的情況嗎?兩位?」傑式卡來回看向雙方,貴族與騎士都嘆了氣,等待傑式卡開口。
馬丁·胡斯卡*,摩拉維亞的年輕神父。幾年前來到布拉格,他無所畏懼地宣揚自己理解的教義,他的思想曾與揚·胡斯相近,但隨著他的主張逐漸異端化,胡斯派便與他分道揚鑣,胡斯卡的追隨者也被稱為皮卡第派*。然而胡斯卡的思想仍不斷分裂胡斯信徒,即使胡斯卡的出發點曾與揚·胡斯一致,但不論是以布拉格為據點的聖杯派或是以傑式卡為首的塔博爾派,都無法認同皮卡第派。
傑式卡在談話途中斥責胡斯卡否定聖餐的那些觀點,就連法瓦克都認同地頷首,再次證明,布拉格聖杯派與塔博爾派對於皮卡第派是否為異端這件事上,兩個派系已經達成共識。亨利卻難得心不在焉,雙手抱胸陷入沉思,然而他明顯不是在思考傑式卡的話。傑式卡察覺到亨利的異樣,於是改變了話題。
「法瓦克逮到了胡斯卡,已經將他送回塔博爾,因為胡斯卡要求塔博爾給他辯護的機會,簡直荒謬!」傑式卡捶得桌子發出聲響,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只不過,天主慈悲,我們確實會接受聽證。」接著他轉向亨利,「所以,亨利,」
亨利這才抬起頭,然後傑式卡下達指示,「蒐集馬丁·胡斯卡的證詞,然後去皮卡第的據點皮貝尼采*親眼確認。」
亨利頷首,沒有口頭應答,此時終於連傑式卡都疑惑地皺起眉頭,「我會交代守衛讓你訊問胡斯卡,天色也不早了,你明天再去吧。」
亨利與漢斯向傑式卡暫別,離開了營帳。但在漢斯剛踏出營帳,法瓦克便叫住他,漢斯暗自嘆了氣,然後故作卑微地轉身,法瓦克卻只是摩挲鬍鬚邊揣測。真希望他能盡快打消猜測的念頭,漢斯低下頭想著。
「如果你真的是卡彭,我原本還想告訴哈恩斯呢。」法瓦克的鬍鬚尾端微微揚起。
哈爾。漢斯的心跳漏了一拍,接著他聽到已經走遠的亨利,折回來的腳步聲。
「請原諒我,閣下,您是指什麼呢?我不太懂。」漢斯說,試圖讓顫抖的聲音平穩下來。
「嗯......裝得真徹底呢,你確定哈恩斯就不會認出你嗎?」法瓦克意有所指。
「閣下?」漢斯繼續裝作聽不懂,他只希望法瓦克能盡快失去興致。這該死的老糊塗。
然而法瓦克的語調突然變得陰鬱低沉,「父母不都希望看見子女健康長大嗎?卡彭?」
漢斯頓時僵住,他克制自己想要立刻抬起頭的衝動,但他的內心依然尖叫著想要反駁。然後他聽到亨利喊了自己一聲,這個話題終於能結束了。
漢斯不疾不徐地抬起頭,「我同意,但是法瓦克大人,」他緩慢地吸了一口氣,不讓法瓦克發現他的緊張。
漢斯神色鎮定地否認,「我沒有結婚,也沒有子女,我也不是您所說的『卡彭大人』。但如果我有孩子,或許也會認同您的想法。」
不知為何,法瓦克饒有興致地笑了,亨利也已經走回漢斯身邊,法瓦克後退了一步,「好吧,隨便你想怎麼做囉,『斑臉』。」
「也許你的決定才是正確的,遠離孩子才能保障他們的平安。」法瓦克說完,也轉身走離營帳。
徒留漢斯依然忐忑,一時無法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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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走回森林的一路上雙方都沒有說話,或許漢斯是清楚亨利需要一段時間釐清剛才的狀況。漢斯始終走在亨利身後,恐怕是因為法瓦克早前的質問,漢斯現在莫名地害怕對上亨利的目光。
「所以法瓦克是你兒子的岳父?」當亨利走進獵人小屋後,終於開口。
漢斯關上門的手一滯,他背對亨利無奈地說,「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皮科斯坦與赫拉代茲聯姻。」他輕描淡寫。
「我知道是赫拉代茲,」亨利的語氣不可置信,「但我不知道是那個赫拉代茲的法瓦克。」
「好吧,現在你知道了。」漢斯聳了聳肩,盯著小屋裡已經沒有餘溫的壁爐,他有意識地逃避亨利的視線。
亨利卻被激怒,「你──你怎麼能這麼做?你明知道法瓦克是怎樣的人。」
漢斯激動地轉身,「偽造文書?恐嚇魯薩德?擔任造幣廠廠長卻盜竊白銀?或者,你是指他曾是西吉斯蒙德的盟友?」他的辯解越說越大聲,但或許他已經不是在為自己解釋,「亨利,這就是政治聯姻,貴族子女的父母做過什麼事並不是聯姻的重點,而是這場婚姻能為領地帶了哪些效益。赫拉代茲是古老的貴族,有雄厚資金,能為拉泰提供後盾,尤其是在我死──」漢斯心虛地閉上嘴,想起了法瓦克的話,一想到哈恩斯必須接受自己的父親屍骨無存,漢斯就感到胸口絞痛。
但直到漢斯看見亨利的表情,他才發覺整間屋子冷冰冰的。
亨利的怒視好似他的眼前站了一個惡人,而不是他的戀人。亨利的質問像火鉤,撥弄著爐火,卻只是讓灰飛滿了整屋子,「你自己都不樂意被安排婚姻,卻讓你的兒子政治聯姻?」
「你當時又不在那裡,你又知道我有得選嗎!」漢斯剛說出口就後悔了。
漢斯想辯解的,從來都不是他以領主身份所做的決策,而是當漢斯被自己的良知譴責──當他的亨利譴責他的時候,他陳述的證據都只是一張張沒有意義的白紙。
漢斯被幾個月以來的幸福沖昏頭,忘了激情之下的暗湧,忘了他們沉醉在彼此的纏綿裡,對十六年前的傷害視而不見,忘了他們最初會分開就是因為漢斯沒把話說清楚,總是等著亨利打破僵局;而漢斯的不安,他對亨利是否會永遠留在原地等待他,那些不安全感凌駕在他的理性之上。
當漢斯小心翼翼地,每晚都用體溫安撫徬徨的騎士,卻沒曾想過,總在感情中陷入迷惘的人,始終都是他自己。
「我──」亨利幾乎咆哮,但是片刻後卻抑制怒火。亨利張著嘴吐不出半個字,嘴唇發顫地闔上。
皮科斯坦的卡彭總是在社交場上刻意點燃唇槍舌戰,因為他知道人性會曝露在情緒高昂的時候,尤其那些趾高氣昂的貴族的弱點,總會隱藏在假笑背後。漢斯靠著示弱、自嘲與善變,逐步在貴族社會站穩腳步,掌握敵人的弱點,確保卡彭的優勢,守護他的拉泰;因為在拉泰,沒有人能撫平漢斯·卡彭的不安,他只能做自己的劍與盾,哪怕這些手段骯髒陰險。
但是漢斯忘了亨利不吃這套,他忘了亨利從不與他的脾氣硬碰硬,他忘了亨利每次都會澆熄被挑起的火苗,留下空虛的餘燼。
就像十六年前那樣。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在漢斯攬下亨利之前,亨利已經走出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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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讓他們吵架了,我保證下一章他們就沒事了😔
我挺享受KCD2在酒館起衝突後分道揚鑣那段,明明都有話要說卻藏在心裡,所以我讓兩人的立場反過來了。
【*註解】
- 塔博爾山的基督顯容教堂(Church of the Transfiguration on Mount Tabor),無法得知建造時間,但在1440年至1512年間才改建成現在的規模。
ToulejSe.cz. (2025). Church of the Transfiguration on Mount Tabor. https://www.toulejse.cz/en/tips-for-trips/church-monuments/jihocesky-kraj/tabor/church-of-the-transfiguration-on-mount-tabor - 1月6日主顯節(Epiphany)。
- 赫拉代茲的烏利其·法瓦克(Sir Ulrich Vavak of Neuhaus; Oldřich IV. Vavák z Hradce)是KCD2任務裡私吞銀礦的皇家鑄幣廠廠長;我知道這很離譜,但他女兒真的是Hynce Ptáček的妻子,波希米亞很小。
Wikipedia. (2024). Oldřich IV. Vavák z Hradce. https://cs.wikipedia.org/wiki/Old%C5%99ich_IV._Vav%C3%A1k_z_Hradce - 馬丁·胡斯卡(Martin Húska)是波希米亞皮卡第派(Pikarti)的領袖,他主張祝聖後的聖餐餅酒中,並沒有耶穌基督的實體臨在。 Wikipedia. (2024). Martin Húska. https://cs.wikipedia.org/wiki/Martin_H%C3%BAska
Wikipedia. (2024). Pikarti. https://cs.wikipedia.org/wiki/Pikarti - 皮貝尼采城堡(Příběnice)位於塔博爾山的東南邊,堡主曾是胡斯派但在叛變天主教會後,皮貝尼采城堡被劫掠,並被皮卡第派佔領。
Wikipedia. (2024). Příběnice. https://cs.wikipedia.org/wiki/P%C5%99%C3%ADb%C4%9Bnice
- 拉博施的克里斯多福·歐德林(Christopher Oderin of Raborsch)Martin Oderin. https://en.m.wikipedia.org/wiki/Martin_Oderin
- Bataille de Ratboř. https://fr.wikipedia.org/wiki/Bataille_de_Ratbo%C5%99_(1402)
- https://gmhjohnny.wordpress.com/2019/05/30/%E8%83%A1%E6%96%AF%E6%B4%BE%E8%BB%8D%E4%BA%8B%E9%A0%98%E8%A2%96%E3%80%8C%E5%A4%A7%E3%80%8D%E6%99%AE%E6%B4%9B%E7%A7%91%E6%99%AE/
- https://zhuanlan.zhihu.com/p/37074226
- 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kautsky/1895/2-0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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