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騎士的聖餐 #3

 Henry of Skalitz/Hans Capon (Kingdom Come: Deliverance II)

↪前集 黑騎士的聖餐 #2

這章涉及的宗教解釋很多,會在註解盡量寫清楚。

【※警告】描寫皮卡第派的段落可能會讓人感到不適。



亨利走下石階的腳步聲迴盪在地牢走廊,從牢房裡投射的燭光在牆上裁出鐵窗的影子,亨利走近牢房門口。

透過木門上的小鐵窗,他看到的不是一間晦暗的牢房,反而更像一間寧靜的禱告室。牢房門彷彿將走廊與牢房隔成兩個世界,身著素衣的傳教士背對門口跪在跪墊上,細小的朗讀聲佈滿整間牢房,每一塊石磚都在迴響經文,氣氛平靜得不忍打擾。亨利試著靠得更近,想看清楚,但是腳尖不湊巧地踢起碎石,清脆地打破寧靜,牢房裡的人影抬起頭,轉身看向門外。

石壁上的燭火隱約映照神父的側臉,他比亨利想像中的更年輕,約二十歲出頭,炯炯有神的雙眼充滿不容置疑的堅定。十幾年前,亨利也曾擁有這樣的眼神。

「願主保佑你,先生。」人影從跪墊起身,他的口氣更像是迎接教友的修士,而不是一名被囚禁的嫌疑人,「我是馬丁·胡斯卡*,您是塔博爾的使者嗎?或是……一名來自布拉格的耳目?」

胡斯卡將手擺在胸前鞠躬,禮貌且謙遜,姿態毫無破綻,話語透漏若有似無的試探,亨利決定順著胡斯卡的猜測,不正面回答自己的立場。

「騎士亨利·奧登斯。叫我亨利就行。」奧登斯(Audens)是漢斯賜予的姓氏,為了讓世人可以尊稱已經成為騎士的亨利,但他仍不習慣被外人這麼稱呼,只因為這是漢斯送給他的名字。

胡斯卡的嘴角輕揚,這讓亨利感到不安,彷彿落入對方的陷阱,「亨利爵士此番前來,是將決定我以異教徒的身分被燒死?或被處以重罪吊死嗎?」

不是的!我並不是──」亨利震驚的立刻反駁,但是當他看見胡斯卡的泰然自若,他立刻意識到這只是試探。而他已經採入陷阱。

但是佯裝成傑式卡那樣的塔博爾派,或是法瓦克所屬的聖杯派,都不是亨利一貫的作風。亨利更習慣居於中間立場,不偏袒任何一方,他會單純地聆聽所有人的意見,最後才根據他的道德良知進行裁決;或是直接選擇益於漢斯的那一方。

亨利低頭嘆了一口氣,思考。

傑式卡允許亨利審問馬丁·胡斯卡後,亨利向塔博爾山的主教米古拉斯神父*徵詢過建議。公正的米古拉斯在聽到胡斯卡的名字後立刻震怒,他強烈譴責胡斯卡的作為,指責胡斯卡扭曲聖經與天主的旨意,他同時也同意逮捕胡斯卡,他最後鄭重告誡亨利遠離胡斯卡,留意胡斯卡的任何傳教行為。

亨利從傑式卡與米古拉斯的反應中,將胡斯卡描繪成一個邪魔歪道的異教徒,一個玷汙教義、輕視天主恩賜並且號朝群眾否定信仰的瘋子。但是當亨利親眼見到胡斯卡,卻不符合他原以為的邪教形象,他反而看見一名聰慧伶俐、平易近人的傳教士。在亨利與他簡短的對談期間,胡斯卡的雙眼始終堅毅,沒有畏懼與遲疑,彷彿他的心中有一股在刑場上也無法動搖的信念。

於是亨利問了胡斯卡,「神父,聖餐是什麼呢?」

在亨利的認知中,也就是天主教徒的認知──祝聖後的麵餅與葡萄酒分別代表基督的身體與寶血,儘管餅與酒的外觀沒有改變,基督的實體依然確實存在於聖餐之中。天主教會認為聖體共存,所以麵餅中也包含了寶血,因此祝聖後的酒僅供神職人員飲用,平信徒只能領受麵餅,明確區別出教士與平民的差異,這便是「一形聖餐」。

不過揚·胡斯認為領受完整的聖餐才能獲得完整的救贖,平信徒除了領受麵餅也能領受寶血,也就是「聖杯」,這個概念發展後來為胡斯派主張的「兩形聖餐」*。但是讓平信徒領受與神職人員一樣的兩形聖餐,將會削弱兩者之間的差異,也因此成了新教徒與舊教徒之間的衝突主因。

塔博爾派與布拉格的聖杯派都支持揚·胡斯最初主張的兩形聖餐,胡斯卡原本也應該如此,但是胡斯卡卻對經文有了其他的解讀──

「當耶穌拿起餅,祝福後與門徒分食,他說:這是我的身體,但那其實是要我們紀念他,而不是崇拜祝聖後卻依然酸敗的餅與酒。真正的聖餐應是追隨基督的作為,為門徒洗腳、扶持貧困、捍衛無助知人,這才是聖禮本身。」胡斯卡演說的內容似乎經過反覆打磨,他面對亨利的提問沒有一絲動搖。

「亨利爵士,基督只有一具身體,倘若基督真的身在餅與酒之中,那些爐火烤製的麵餅豈不是成了牢籠?如果將靈魂鎖在這些物質上,這反而是偶像崇拜,是愚昧的迷信,將使我們與異教徒無異!」胡斯卡搖了搖頭,年輕的傳教士繼續闡述自己的教義,「所以聖餐無需祝聖,每一份聖體與每一杯寶血我們本就能食用,因為真正的聖禮在於我們的所作所為,在於信徒間的互相友愛與服務。」

胡斯卡表面上支持揚·胡斯的兩形聖餐,然而實際上卻不認為基督存在於聖餐中,他否定了實體臨在*,否定了神職人員的祝聖,也否定聖體聖事本身。亨利終於知道傑式卡與米古拉斯對胡斯卡感到氣憤的原因,因為光憑這一點論述就足以讓傑式卡將他燒死在火刑柱上。

「神父,你怎麼知道你的理解就是正確的?」亨利繼續提問,感覺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與這位年輕傳教士的疑問交纏。

胡斯卡沒有立刻回答,他游刃有餘地微笑,似乎毫不畏懼塔博爾的審判,「我無權保證。我只知道,只要我願意宣講,聽者也有足夠的勇氣承擔真相。正如我曾以為塔博爾山會比布拉格更敢於接受真理,但如今他們對我的囚禁反倒證實了我的誤判。」

「亨利爵士,你呢?」胡斯卡的視線困住了亨利,「你又是為了真理而來,還是為了命令?」

亨利的胸口一沉,在這之前,他確實是帶著傑式卡的命令而來,但是真理?雖然亨利足夠虔誠,他卻不是揚·胡斯的追隨者,他更像一隻身在新教徒地盤裡的迷途羔羊。

亨利曾問過漢斯為何最初支持揚·胡斯,後來卻又皈依天主教派,但是漢斯只向他解釋了貴族派系鬥爭的結果。在亨利看來,漢斯的選擇或許只是讓拉泰城明哲保身的權宜之計。

如果換作亨利,他也會作出能夠保全漢斯的選擇,這點無庸置疑。

亨利此時為之動搖,他這才意識到,或許自己根本不在乎天主教與胡斯人是如何意見分歧的,因為他的言行與思考的核心始終圍繞著漢斯·卡彭

胡斯卡似乎從亨利躊躇的神情中得到答案,他微微揚起的笑容再度令亨利背脊發寒,但是那並非恐懼,反而是讓人清醒的一桶冷水,「亨利騎士,行善與友愛才是紀念天主的方式,您是否曾為無辜者挺身?為貧困者施捨?為所愛之人捨身付出?

亨利心頭一緊,他撇開視線,猛然看向自己的身側,但是昏暗的石製走廊上空無一人,沒有任何金髮的身影

胡斯卡只需要再輕推亨利一把,亨利就能在審判上替胡斯卡說情,但是年輕的傳教士卻沒有這麼做,反而任由亨利的懷疑生根,「亨利爵士,我從不打算為自己的信念爭辯,當您問及我的想法,我就給您我的說法,您不需要相信我的說詞,只要相信我直面真相的勇氣。」

亨利追問,「既然如此,你的追隨者呢?皮貝尼采的信徒也相信你嗎?」

亨利一提到皮貝尼采,善言者胡斯卡忽然目光閃爍,眼神游移,像被捅了一刀,他躬身退入陰影之中,燭光也在無風下搖曳,回應傳教士的不安。

直到亨利以為胡斯卡無話可說的時候,胡斯卡才低聲答道,然而他貧弱的聲音與方才的強辯判若兩人,「勇氣讓他們找到了自己的信仰,皮貝尼采的信眾是『皮卡第』,卻不一定是胡斯的追隨者。」

正當亨利還想尋求解釋,胡斯卡立刻轉身走回跪墊,亨利只能茫然地注視傳教士孱弱的背影。



亨利在天剛亮前離開獵人小屋。

他留在桌上的紙條也是這麼寫著。漢斯用指腹感受紙上的墨跡,撫摸已經乾涸的署名,對來不及的吻別感到遺憾。

亨利或許是直到今天凌晨才回來,因為漢斯入睡前都沒能見到亨利,漢斯想要道歉,但他們就這麼錯過了。這一年裡,雖然他們也有幾次沒能同床共枕,但至少在亨利每一次遠行前,漢斯都相信亨利會回來,他們還能是分別前那般親密。

但是這一次,漢斯不確定了。

他很懊悔,胸口感覺抽痛與焦躁,漢斯將紙條收進口袋,啟程前往皮貝尼采。


漢斯把馬寄放在城外的旅店,多付了幾枚格羅申,確保他的馬不會在調查結束前淪為罪犯逃亡時的坐騎。因為皮貝尼采的「尋常」讓他感覺不踏實,這種感覺就像焚燒麥田裡的秸秆,本應是每個年末的尋常瑣事,但他總有某股預感,火勢會在轉身的那一刻失控。

皮貝尼采的城主曾是揚·胡斯的支持者,但是他後來皈依天主教派,與漢斯不同的是,皮貝尼采的城主最終從自己的城堡落荒而逃,並且保住了小命。傍晚的皮貝尼采與大多數的城堡並無二致,然而,城牆內傳出的嘻笑聲彷彿正在嘲諷嚴酷的冬季,畢竟在食糧拮据的季節裡如此歡笑,實在罕見。

彷彿嘴角上了麻藥,即使笑痛臉頰,淚水橫流,失去知覺的嘴唇也紋絲不動。

漢斯不確定自己究竟該尋找什麼。按照傑式卡的命令,漢斯也許能找到「皮卡第」的領袖問話,或是在這裡隨意轉轉,等亨利抵達的時候他們就能編個結論,交差了事。畢竟,塔博爾派也只想看到皮卡第派異端罪刑的證據,但誰才是這裡真正的異端呢?

漢斯按時晨禱、晚禱,在餐前感謝天主的恩賜。他為戰死的將士主持正義,憐憫領地裡的無辜貧弱。他曾支持揚·胡斯,卻也舉兵討伐胡斯人。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私下卻在獵人小屋裡與亨利沉迷於見不得光的事。

漢斯是異端嗎?

經歷瀕死後,這些無休止的道德審判對漢斯而言都變得無關緊要。如果麥田的縱火者是他的亨利,那麼當漢斯轉身的時候,臉頰上未消退的麻藥會讓他得償所願。


漢斯聽過塔博爾人議論「皮卡第」,說他們是混亂、無秩序的、難以置信的赤裸兩腳羊。赤裸或許是正確的,因為皮卡第人只披著獸皮,腰間綁著未染製的麻布,他們瑟縮一塊取暖。漢斯試著告誡自己別盯太久,但在得出他們究竟有沒有穿褲子之前,漢斯無法克制自己的目光。

城內的營地比游牧民的搭建的聚落更隨興,這裡似乎不允許任何文明,乾果與燻肉隔著一條碎布上擺在泥地上,皮卡第人席地而坐,緊挨著彼此談話,肌膚之間不再隔著衣物,汗水與體溫交融,刺耳的嘻鬧聲亂無章法地縈繞整座無主之城。

漢斯會說這是一座強顏歡笑的難民營,而不是一個宗教聚落。

在場唯一穿戴整齊的漢斯應該是最格格不入的人,但自從他進城,沒有任何一雙眼睛看過他一眼,彷彿漢斯根本不存在,只是個徘徊在冬末慶典裡的鬼魂。

然而打獵的時候最忌諱鬆懈,如果獵人專注於野鹿足跡,那麼抬頭的瞬間往往能瞧見狼群的利牙。漢斯下意識摸了腰間的劍柄,談笑聲便在此刻沉默,幾十雙目光彷彿穿透布甲灼燒他的皮表,他卻背脊發冷。

「晚安,先生,」

低沉的男聲從漢斯背後傳來,他轉身的時候幾乎拔劍,直到看見身後那人臉上的微笑。

「您是來參加慶典的吧?」男人攤開雙手,手裡沒有任何武器,漢斯卻無法放鬆戒備。

「什麼慶典?你又是誰?」漢斯試著挺起胸膛,讓自己看起來更高大。儘管徒勞,但至少漢斯還能安慰自己手裡有劍。

「我是彼得·卡尼斯*,您想必是收到了我們的邀請函吧。」他說,笑容依然和善,周圍皮卡第人的嘻笑聲不知從何時起又在背景響起。

漢斯猛地收緊了手指,「什麼邀──噢,是的,是的,我、」

「我當然是被邀請來參加慶典的。」漢斯在片刻間決定改口,一想到自己原先只打算在這個宗教聚落隨意打探的念頭,就讓他的頭皮一陣刺癢。

「太好了,」卡尼斯說,他的聲音有一股讓人迫於聆聽的魅力,「請隨我過來吧,先生,其他賓客也已抵達。」

漢斯無視緊盯他背後的視線,他跟隨卡尼斯穿越廣場。這座剛失去主人的城堡還未荒廢,卻已像鬧鬼般的百年古堡,像是床單或衣裳的彩色布幔掛在城牆上,潮濕發黃。漢斯以為會有人影探出塔樓,但是等待許久卻只有窗簾在敞開的窗台飄盪。所有會呼吸的生物似乎都聚集在地面上了。

因為寒風吹不進城牆內,聚集在中庭的皮卡第人身上披著的布料更薄、更少了,木材搭起的巨大篝火在中庭中央燃燒,隨著夜色漸黑,便成了這裡唯一的光源。

「你不打算問我的身分嗎?」漢斯問。他的手一直搭著劍柄,握住金屬的冰冷觸感是他現在唯一能給自己的安全感。

卡尼斯轉身,狐疑地看向漢斯,接著又將視線飄向篝火旁的人群。漢斯這才注意到,有一小群人依然穿著高貴的襯衫與合稱的長褲,但他們的眼神卻游移不定,與皮卡第人相比,彷彿是身處在不同冷暖差的兩群人。

「偶爾會有像先生您這樣的人提出類似的問題,」卡尼斯說,「但我們也發現,您們這麼問的時候其實並不是真的想揭露自己的身分。」

卡尼斯朝他走近,漢斯隨即向後頓了頓,卡尼斯才停下腳步,「還是說,您與其他人不一樣呢?」

簍火的劈啪作響、周圍的窸窣細語、卡尼斯無聲的脅迫,所有聲音都剝奪了漢斯的思考,他支支吾吾,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音節,「不、我只是,我──

漢斯的長劍幾乎離鞘,直到一名皮卡第人走來尋求卡尼斯的協助,湊巧地打斷這一切。他聽到長劍的護手撞回劍鞘,清脆的聲響才將他的意識拉回。卡尼斯走遠後,漢斯發現劍柄早已被他握得溫熱,方才冰冷的觸感其實來自於他自己的指尖。

漢斯沒有接著離開中庭,也沒有靠近簍火,他選擇窩在角落,緊盯城門──那是唯一的出口。每當漢斯看見一名棕髮的身影,他都會心跳一滯,直到錯認對方的五官,他才會重回惶恐,繼續緊握劍柄。漢斯清點了簍火旁的人數,盤算逃走的勝算,皮卡第人都沒有帶武器,最具威脅力的武器或許只有火把,但如果所有信徒一起壓制他,漢斯也不敢擔保自己的安全。

他知道擔憂可能是多餘的,然而「尋常」裡的「不尋常」卻像風茄的毒根讓人渾身發癢。

當簍火周圍聚集更多皮卡第人,他們開始傳遞木盆裡的果實,漢斯也挑選了幾顆看起來沒那麼糟的越橘,皮卡第人卻津津有味地吃下爬滿小蟲的野蘋果。這些秋天採摘的果實散發著酸臭味,發酵的氣味嗆入鼻腔,漢斯捂著喉嚨咳出嚼爛的殘渣,試圖無視地面上爬行的白蛆。

「看哪!天主的羔羊!除免世罪者!*」卡尼斯的聲音從簍火的後方傳來,火焰的光芒映在城牆上映照出巨大的人影,「在祢的聖愛中,我們聚集於此!」

圍繞著簍火的皮卡第人將更多的爛果塞入口中,唇邊與胸口被果實染紅,他們低語相同音調的字眼,聽起來卻不像是「彼得·卡尼斯」,也不是神祇的名諱;直到一名信徒對著卡尼斯清楚地大喊「亞當」

「神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著他的形象,造男造女。*」卡尼斯覆誦《創世紀》的經文,「我們都是上帝的傑作,如亞當與夏娃在伊甸園中一般純潔!」

「世俗的國度將在火中毀滅!教皇同高塔裡的俗人一樣,充滿罪惡與污穢!我們──只有我們!才是新世界的亞當,是將要進入上帝國度的選民!」卡尼斯的頌唱像是地獄之火的妖言惑語,牆上的陰影彷彿長著角的人形之物,「末日就在眼前,敵人將如麥子般被收割,而我們,將如羔羊般進入天國的盛宴!我們所做的,是對主的讚美!」

「我們應當像蛇般機警,像鴿子般純樸*,唯有脫下肉體的皮囊,我們才能真正成為天主的子民!我們復活的時候,不娶也不嫁,將像天上的使者一樣*,而那些穿著衣服的人才是披著罪惡的枷鎖!」皮卡第人覆誦著卡尼斯宣揚的經文,他們扯掉身上僅有的單薄布料,像脫去舊皮囊般甩在地上,簍火如失控般咆哮,火光描繪出成群蠢動的肉塊,依偎在簍火旁的蠕蟲群彷彿破繭而出般抽搐,集體撲向卡尼斯。

「我們是亞當與夏娃,我們已經回歸伊甸園,我們是純潔無罪的!」

卡尼斯捧起攀附在他腳邊的膚色幼蛆,親吻牠們柔軟的體表,舒展牠們痙攣的四肢,吮吻被果實染紅的慾望。不似人聲的呻吟響徹夜色,牠們伸展開的姿態在牆上投射出飛蟲展翅的身影,地面的群蟲彼此交疊扭動,摩擦生殖器,癲狂鳴叫,如四足野獸般匍匐,回歸原始。

「純潔無罪的!」皮卡第人齊聲喊道──

原本蜷縮在簍火旁的貴族也脫去繁華的衣物,裸身與皮卡第人貼合軀體共舞,他們臉上的猶豫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的笑容。一具具肉色的身影環繞失控的火焰狂奔,他們的舞步沒有規律,只將四肢當作多餘的肉塊般甩動,軀幹扭曲成了不合理的舞姿,齜牙咧嘴的笑聲如疾病般傳染,石塊砌成的城牆都在為此共鳴。

那不是瘋癲的求偶舞,只是成群交配的野獸。


一個披頭散髮的皮卡第女人撲向漢斯,他嚇得立刻從地上跳起,她拉扯漢斯的布甲,用豐滿的乳房擠壓他的手臂,親吻漢斯裸露的脖子與臉頰,抓著他的手撫摸自己的兩腿之間。

漢斯厭惡地甩開,恐懼如麻子般爬滿他的皮膚。如果是在過去,漢斯會毫不猶豫地迎合這些示好,但他已經食隨知味,沉溺於盲目的性愛之中不再能滿足他的靈魂,唯有跟對的人在一起,才能帶給他充實的快樂。

一雙結實的手臂突然從後方困住漢斯,推開漢斯面前的皮卡第女人,漢斯試著在慌亂中掙脫,但是身後男人的力氣太大了,漢斯的手甚至勾不到自己的長劍,他奮力咬了男人的手臂,但是那人只驚叫了一聲便伸手摀住漢斯的嘴。當漢斯準備再次咬下男人的手指前,他才意會到那聲熟悉的嗓音。

亨──

亨利沒有給漢斯說完的機會,他一把抓住漢斯,往城門跑。

漢斯穿過人群,看見赤裸的男男女女奔向彼此的雙唇,他們無視禮教,無視年齡,無視性別,每個人都在親吻每個人,男人親吻男人,女人親吻女人,沒有人感到羞恥或恐懼。燃燒的簍火見證了皮卡第人的信仰,彼得·卡尼斯的宣講淹沒在名為自由戀愛的叫春之中。

亨利帶著他置若罔聞地狂奔。


放縱的交媾一直蔓延至廣場,城外的皮卡第人蜷縮在陰影下纏綿,兩兩成雙,細碎的愛語從暗處傳來,漢斯卻停下了腳步。

「漢斯,別停在這裡!我們──我們不能、」亨利回頭看向他,滿是驚恐。

那些交疊的身影──當亨利與漢斯擠在狹窄的床上時,與這些皮卡第人有什麼區別?自從他們來到塔博爾山之後,沒有任何胡斯人揶揄過獵人小屋的一張床是如何躺進兩名成年男子,所有關於他們曖昧關係的玩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亨利知道嗎?亨利知道那些胡斯人是怎麼看待他們的嗎?

漢斯只消片刻,便知曉摯愛雙手顫抖的恐懼。

「一次就好,拜託,」漢斯說,「錯過這次,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漢斯不知道亨利是不是藉著月光看透了他的心思,但他相信,亨利會給他一個難以忘懷的吻,幾十年、幾百年後他都不會忘記的吻;一個他們曾在月光下、在廣場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勇於奔向彼此的吻。

他們的愛情無法攤在陽光下,只能瑟縮在破敗的小屋裡,一絲聲響都不允許洩漏。如同地底下的蟲子,啃食酸敗的爛果,為了生存而蠕動,化蛹,等待爬出地表的那一天;或許,那一天永遠也不會來臨,他們的愛會在漫長的化蛹過程裡發黑、死去;又或許,這份愛只是進入了永恆的冬眠,延長了命數的單位,終將在幾百年、幾千年後,迎來第一縷陽光。

但在這之前,漢斯會記得這個吻。記得亨利的掙扎而堅定,記得手掌貼在後頸的觸感,記得雙唇相抵,彼此共度的顫抖與覺悟;愛侶無視了皮貝尼采城牆內的淫亂喧囂,他們加深了親吻的意義。

只在此刻,自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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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還記得KCD講過中世紀的社會分為三個階級,教士、貴族與平民。那麼胡斯戰爭就是因為原先的社會階級可能會因為新的教義變得模糊,神職人員變得不再尊貴甚至消亡,例如「兩形聖餐」可能會導致的後果。

雖然一形聖餐的最初設想也不是以製造出隔閡為目的(後面的名詞釋義會解釋),但是15世紀天主教廷腐敗、神職人員收賄的問題相當嚴重,所以追隨揚·胡斯的教徒多半以農民或排斥教廷的貴族為主。KCD2庫騰貝格也有一個修士NPC提過。

所以教廷並不樂見這樣的宗教改革,而當見利忘義的人士見縫插針,宗教改革就演變成全面戰爭;例如西吉斯蒙德利用教廷想要剷除胡斯派的想法,帶領十字軍討伐胡斯人,以換取他後來的正式加冕。

這也是為什麼胡斯戰爭除了被認為是宗教改革,同時也是代表捷克民族主義的農民戰爭。

另外,關於馬丁·胡斯卡及彼得·卡尼斯引述經文的正確與否。其實教義本身就存在多重解讀,所以才會有宗教研究這樣的學問,如同每個人讀了聖經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教派也都有各自的解讀。胡斯卡和卡尼斯的經文解讀對當時的教會而言是異端,但對於他們的追隨者反而是合情合理。


非教徒的圈外人我完全是把宗教資料當歷史書在看😵

【*註解】

  • 馬丁·胡斯卡(Martin Húska):來自摩拉維亞的神父,由於能言善道被稱為善言者(Loquis)並擁有一批追隨者。但隨著他的觀點逐漸激進,便與塔博爾派分道揚鑣,形成皮卡第派(其名源自於法國地名皮卡第),後因教義極端被驅逐至皮貝尼采。
    https://cs.wikipedia.org/wiki/Martin_H%C3%BAska
  • 佩列赫日莫夫的米古拉斯(Mikuláš z Pelhřimova):1420年起成為塔博爾山的主教。https://cs.wikipedia.org/wiki/Mikul%C3%A1%C5%A1_z_Pelh%C5%99imova
  • 兩形聖餐(Communion under both kinds):「兩形聖餐」的概念存在許久,甚至是最開始的聖餐儀式,直到後來出現的體血共存論(Concomitance)才讓教會推展「單領聖體/一形聖餐」的儀式。
    揚·胡斯的主張在於平信徒也能兼領聖體(麵餅)與聖血(葡萄酒),也就是兩形聖餐。
  • 平信徒:除了聖職人員之外的信徒。
  • 實體臨在(Real Presence):天主教支持的變質說/化質說(Transsubstantiatio)理論中,認為耶穌真實存在於聖體聖事之中,意思就是「天主的實體臨在」。
    馬丁·胡斯卡則認為聖體聖事是偶像崇拜,於是皮卡第派摧毀了聖體光(Monstrance),否定聖體聖事,也進一步否定實體臨在,因為胡斯卡認為聖禮應該是要效法耶穌基督的行為:與信徒們相互友愛。
  • 變質說/化質說(Transsubstantiatio):變質說的核心教義是指,祝聖後的麵餅與葡萄酒即使保持原有的外觀,實際上卻已經轉變為耶穌的聖體與寶血(也就是亨利認知的14世紀天主教徒支持的理論)。
    從後世的角度來看,沒有誰對誰錯,而且胡斯卡的教義甚至更接近下個世紀的神學家烏利希·慈運理(Ulrich Zwingli, 1484-1531)提出的「象徵說」。
    延伸閱讀:全國宗教網。聖餐禮。https://religion.moi.gov.tw/Knowledge/Content?ci=2&cid=208
  • 彼得·卡尼斯(Petr Kániš):塔博爾皮卡第派的神父,接管馬丁·胡斯卡不在皮貝尼采期間的皮卡第派。
    延伸閱讀:半虛構捷克歷史小說《Proti všem》(1957年出版同名電影)的後半段,從卡尼斯的角度描述亞當派的成立過程。
  • 胡斯戰爭的亞當派(Adamité)/皮卡第派(Pikarty):亞當主義的起源不可考,可能早於4世紀前,亞當主義的思想在13世紀從荷蘭及奧地利傳入捷克,主張重建《創世紀》的情節中,亞當犯罪前的「無罪狀態」,所以亞當主義的信徒支持裸體主義、反對婚姻制度、提倡自由戀愛、拒絕勞動及群居生活。
    到了14世紀,因為馬丁·胡斯卡強調信徒間應行使愛之行為的教義與亞當主義的理念相近,亞當主義因此在胡斯戰爭期間融入皮卡第派,並以皮貝尼采為主要據點,發展成後世所知的亞當派。
    https://cs.wikipedia.org/wiki/Adamit%C3%A9
    https://cs.wikipedia.org/wiki/Pikarti
  • 亞當派的宗教集會:文中的濫交宗教集會是真的嗎?半真半假。
    因為當時的史料大多數由天主教徒紀錄,紀錄的內容或立場都不夠中立,雖然亞當派裸體主義有礙觀瞻,但最被天主教徒與其他胡斯人忌諱的是「自由戀愛」教義的對象,不限性別,也不限親族血緣。
    後世普遍認為是這樣的宗教集會導致傑式卡處決亞當派,不過也有研究認為傑式卡本來就是為了整合塔博爾派的內鬥,有殺雞儆猴之意。
    總而言之,亞當派/皮卡第派確實是當時的宗教迫害受難者,在現今捷克的Klokotská有一塊1996年設立的紀念碑,紀念這起宗教迫害。
    https://cs.wikipedia.org/wiki/Klokoty

  • 約翰福音 1:29「看哪!天主的羔羊!除免世罪者!」John 1:29,此處的「羔羊」指的是耶穌。
  • 創世紀1:27「神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著他的形象,造男造女。」Genesis 1:26
  • 馬太福音10:16「我們應當像蛇般機警,像鴿子般純樸。」Matthew 10:16
  • 馬太福音22:30「我們復活的時候,不娶也不嫁,將像天上的使者一樣。」Matthew 22:30

  • 延伸閱讀:张益达,2018。圣杯派、塔博尔派与胡斯战车 ——波兰史话番外篇(中)。https://zhuanlan.zhihu.com/p/37074226
  • 延伸閱讀:卡尔·考茨基,1895。近代社会主义的先驱 第五章 塔博尔派。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kautsky/1895/2-0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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